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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醜正

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

2019-7-8 21:56

  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臺邊緣的官員、
  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等待著壹個盛世奇景的誕生。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醜正。
  長安,興慶宮廣場東南角。
  元載是壹個理性的人,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為兩類: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把後者轉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終不能理解,長安城的那些老百姓,為了壹個自己永遠沒資格享受的拔燈紅籌,怎麽會激動成這副模樣。元載冷靜地看著遠處廣場上鼎沸到極點的人群,那些愚婦氓夫癲狂的面孔,讓他覺得可悲。
  低沈的隆隆聲忽然從頭頂傳來,元載擡起頭,看到那太上玄元燈樓終於蘇醒了。它的身-軀先是震了幾震,發出生澀的摩擦和擠壓聲,然後幾根外裝旋桿開始動起來。二十四個燈屋,開始圍繞著燈樓的核心部位,徐徐轉動。
  現在拔燈紅籌正趕往興慶宮內,那壹道道煩瑣的安檢措施沒法省略,估計還得花上壹段時間。因此燈樓雖然開動,卻還未燃燭,黑棟棟的巨影在興慶宮廣場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猙獰意味,如同上古誇父在俯瞰眾生。
  “這種規模的燈樓,壹定得花不少錢吧?”元載盯著燈樓,心裏感嘆著。
  突然,他眼神壹凜。只見壹個人影和壹樣東西從燈樓裏沖出來,撞破蒙皮,在半空畫過壹道弧線,四肢無力地擺動幾下,然後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離元載不遠。
  意外果然出現了!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可元載等待已久。他眼睛壹亮,三步並兩步沖了過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後腦勺潺潺流著鮮血。他飛速撲過去,把對方扶起來,先觀察了壹下面貌,發現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老人意識已經不清了,舉起顫-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轉機……天樞。”然後腦袋壹晃,沒了聲息。元載聽得壹頭霧水,他伸手過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結果發現他脖子上有壹道狹長的血痕。
  這人跌出來之前,就被割開了咽喉。
  這時旅賁軍士兵把掉出來的東西也撿過來了,元載壹看,是壹個造型特別的長竹筒,晃了晃,裏面似乎還有水聲。他把竹筒的壹頭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體-流-出來。
  “這是猛火雷!”有士兵驚叫道,他參與了之前對突厥狼衛的圍堵,對這玩意心有余悸。
  元載嚇得壹下子給扔開了,他讀過報告,壹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個坊。這玩意若是在手裏炸了,可怎麽得了?
  這時龍武軍也被驚動了,檢查哨的伍長帶著幾個人過來,問這裏發生了什麽。元載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說我們在查壹個案子,正好看到這人和這件東西掉出燈樓,兇手還在裏面。
  伍長湊近老人屍體壹看,大驚:“這不是毛順毛大師嗎?”
  “那是誰?”
  “燈樓的大都料。”
  元載壹聽這個職務,腦子裏飛速轉動,很快便想了個通透。他拽住龍武軍伍長,語氣嚴重:“只怕有--奸-人潛入玄元燈樓,意圖破壞。妳看,這麒麟臂裏裝的都是猛火雷,壹旦起爆,燈樓盡毀。毛大師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丟出樓來。”
  這段話信息量略大,聽得伍長有點不知所措,急忙說我去匯報上峰。
  “來不及了!”元載斷喝,“毛大師已慘遭毒手,蚍蜉壹定已經在樓內準備動手了。”
  伍長習慣於服從命令,對於這種突發事件卻缺乏應變。元載道:“我們靖安司追查的,正是這件案子,也帶了足夠人手。現在叫上妳的人,咱們立刻進樓!”
  “可是,這不合規矩……”
  “等到玄元大燈樓毀了,第壹個被砍頭的就是妳!”元載威脅道。伍長臉都嚇白了,--奸-人入樓,他這守衛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責任。在元載的勸說下,伍長只得呼喚同僚搬開刺墻。
  元載此時的腦袋分成了兩部分,壹塊在拼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試圖還原襲擊計劃的全景;另外壹部分,卻在飛速計算,這次能得到多大好處。
  阻止蚍蜉毀掉燈樓的陰謀,這事若是辦成了,直接可以上達天聽,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這壹個小小的龍武軍伍長,非但不會分薄功勞,反而在必要時刻,可以當盾牌和替罪羊。
  元載計議已定,抖擻起精神。龍武軍和旅賁軍各自有十來個士兵,匯成壹隊朝著燈樓下的玄觀沖去。
  今晚,註定是我元載建功成名之夜!
  張小敬和兩名護衛再度回到大殿。此時大殿裏已經空無壹人,張小敬道:“我猜毛順已經爬到上面去了。現在上去太危險,妳們留下來接應。”
  兩人對視壹眼,異口同聲:“我們奉命保護您,豈能中途而廢?”
  “好吧,那妳們跟上。”
  張小敬沒有廢話,沿著樓梯朝上飛速爬去,兩名護衛緊隨其後。在陡峭狹窄的樓梯上,三人上下爬成壹排。這壹層是關押李泌的靈官閣,張小敬最先登上樓梯,後頭兩人還在低頭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兩發射中最後壹人,然後又是壹次二連發,再射中身後的護衛。
  這個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後的人,很可能他壹摔下去,反成了最後壹人的肉盾。
  兩輪四發幾乎在瞬間射完,兩個猝不及防的護衛慘叫著跌落到樓梯底部。張小敬瞄準的是他們的頭顱頂部,這麽近的距離,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們僥幸暫時沒死,也絕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對不起……”張小敬的獨眼裏濃濃的都是悲哀神色,隨手把最後四支弩箭裝填好,轉身飛速從靈官閣朝頂閣爬去。他的腳下能感覺到地板在顫,整個玄元燈樓已經正式運轉,動起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壯觀。
  頂閣的爆炸聲遲遲不來,張小敬很擔心毛順是不是又臨時反悔了。這個該死的匠人首鼠兩端、猶豫不決,不盯著還真是不放心。
  現在他總算爭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蕭規已經下到水力宮,去執行其他任務,兩個護衛也被幹掉,無人掣肘。他只要趕到頂閣,逼著毛順引爆麒麟臂,應該還有時間撤出來。
  很快他到了頂閣,壹腳踹開門,發現裏面竟然空無壹人,只有轉機在哢嗒哢嗒地轉動著。毛順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張小敬壹下子渾身冰涼,這能跑哪裏去?他轉了壹圈,飛快走出頂閣,朝上頭的玄元燈樓望去。還未燃燭的燈樓內部,如同壹張巨獸的大嘴,滿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腳似乎踩到什麽東西,壹低頭,發現是火石和艾絨,還有壹抹血跡。看來毛順不是自願,而是被人拖出頂閣的。
  “魚腸!”張小敬從嘴裏擠出兩個字。
  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人,只有魚腸!他這是在向張小敬挑釁,逼著張小敬去找他決鬥。
  張小敬回過頭去,看到轉機旁邊有壹段毛順用滑石畫出的線,這是標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毛順不在,張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魚腸壹並帶走了。
  望著徐徐帶動天樞旋轉的轉機,張小敬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忽然想起,玄觀大殿旁的那壹排小鼎中,應該還剩下幾根,之前毛順就是從那裏拿的。蕭規撤離時,並沒全帶走,現在返回,應該還在!
  張小敬離開頂閣,順著剛才那段樓梯,又返回到大殿中來。那兩名護衛癱倒在樓梯底部,張小敬顧不上檢查他們生死,大步流星沖到殿後。那六個小鼎的火已經被壓滅了,但其中幾個鼎裏,還斜放著幾根麒麟臂。
  張小敬隨手挑出壹根,扛在肩上,從殿後跑回大殿。他正準備攀爬樓梯,就聽玄觀門口“轟”的壹聲,大門被人強行沖開,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混雜著沖了進來。
  元載自從吃了張小敬的虧,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壹馬當先的,是龍武軍的那個伍長。他壹見張小敬扛著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沖來。
  張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舉動,沒法不引起誤會。可時間緊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釋。他掏出弩機,朝前壹射,正中伍長大腿。張小敬又連射三箭,分別擊倒三人,迫使先鋒停下腳步來。他趁機朝樓梯口沖去。
  “快!射箭啊!”元載在門外憤怒地大吼。
  如夢初醒的士兵們紛紛擡腕,無數飛弩如飛蝗般釘到這壹側的墻壁上。幸虧張小敬早壹步爬上樓梯,避開箭雨,穿過靈官閣,再次回到頂閣。
  他飛快地把麒麟臂擱到畫線的位置,捋出火撚,然後猛烈擊打火石。外頭的官軍已經快速趕來,蹬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比外面的歡呼聲還響亮。張小敬覺得命運這東西實在太奇妙了,沒想到把他圍堵在這裏的,居然是同壹陣營的官軍。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任誰看到壹個通緝犯抱著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著眉頭,聽著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壹振,火鐮劃出壹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撚上,火撚開始噝噝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通道的出口。這裏豎著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壹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壹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銼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裏潛入的,李泌心想。他拖著--濕--漉漉的身_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著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時的他,發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裏泡得壹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擡頭觀望了壹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李泌用手簡單地綰了壹下頭發,拂去臉上的水珠,壹腳深壹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內!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壹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壹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內的龍池。
  龍池位於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內,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池中有荷葉蘆蕩,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內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沈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號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壹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燈樓壹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幸免於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將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壹天。
  他跌跌撞撞沿著渠道跑了壹段,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裏聊天。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著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沖過去,大聲喊道。坊兵們看到壹個披頭散發的黑影忽然從水渠裏跳出來,都嚇了壹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於有壹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壹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跡,這才確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系到了在道政坊門布防的龍武軍,他們壹聽是失蹤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李泌說妳們必須馬上采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將軍。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壹匹馬。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著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泄不通的廣場,壹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壹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拔燈紅籌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臺,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躉致謝。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壹條功能通道。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胄、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保來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壹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壹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著少許時間。
  “陳將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壹下子啞掉了。--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韁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壹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裏面匆忙駛出。本來四望車該是駟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只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幡也沒插,若是被禦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壹句“有失典儀”。
  李泌壹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他不止壹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壹,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欞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欞上,正搭著那壹只雍容富貴的手。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寧。
  上元春宴剛剛結束,拔燈之後,尚有群臣賞燈之聚、禦前獻詩、賞飲洞天聖酒等環節,怎麽太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匆匆離去?李泌壹時之間,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馬車,嗓子卻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馬匹,呆呆地望著四望車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與此同時,遠處通陽門前爆發出壹陣巨大的喝彩聲。拔燈紅籌已經登上勤政務本樓,步上七層摘星殿,站在外展露臺之上,親手向太上玄元燈樓拋去了壹根燃燭。
  張小敬眼見火撚已被點燃,微微松了壹口氣。這撚子是麻藤芯子浸油制成,壹經點燃,便不會輕易熄滅,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燒進竹筒裏怎麽也得七八個彈指,引爆少說也在十個彈指之後。
  張小敬扔下火鐮,起身沖到了頂閣門前,指望能暫時擋住後頭的追兵,只消擋住壹下,便可爭取到足夠引爆的時間。
  諷刺的是,這是張小敬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第二次在同壹地點面臨幾乎相同的境況。更諷刺的是,兩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敵對的立場。
  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已經撲到了門前,張小敬的弩機已經空了,手裏沒有別的武器,只能靠壹雙肉掌抵擋。他大吼壹聲,拆下頂閣的門板當作盾牌,直接傾斜著壓出去,登時壓倒壹片追兵。
  可無論是旅賁軍還是龍武禁軍,都是京中百裏挑壹的精銳之師。樓梯下不斷有人沖上來,壓力持續增大,士兵們雖然單挑不及張小敬,卻可以群起而攻之。張小敬只能憑空手抓住門板,利用狹窄的走廊通道,拼命把他們往外推。無數刀光剁在門板上,木屑飛濺,眼看門板就要被劈成籬笆。
  壹個龍武軍士兵見刀砍暫時不能奏效,索性雙_臂伸開,整個人壓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紛紛如法炮制。張小敬既無法傷敵,也沒辦法對抗這麽多人的體重,壹下子竟被反壓在門板下面,動彈不得。
  壹直到這會兒,元載才登上樓梯。張小敬壹看是那個在晁分門前被自己殺破膽的新靖安司官員,開口大叫道:“是我提示妳來興慶宮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載盯著張小敬,心中越發復雜。這個人當面殺死了自己十幾個部屬,還嚇得自己尿褲子——但確實是他提示,自己才來到興慶宮,難道說張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載很快又否定了。他明明抱著猛火雷來炸燈樓,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難道不是個叛賊嗎?
  這個獨眼死囚犯的種種矛盾行為,聰明如元載,完全摸不透怎麽回事。元載決定不去想了,總之先把他抓住就對了!
  “不要相信他的話!”元載正要清清嗓子,發布下壹條命令,卻被張小敬的聲音占了先。
  “這燈樓裏已經灌滿了猛火雷,馬上就要炸了!必須馬上派人去阻止!”張小敬聲嘶力竭地在門板下叫著。這個說法,讓元載壹哆嗦,連忙擡頭向太上玄元燈樓的裏面望去。可惜裏面太空曠了,什麽都看不清。
  我的天,這燈樓裏如果全是猛火雷,那豈不是連整個興慶宮都要上天?元載的腦子壹蒙。
  “長……長官!小心!”壹名龍武軍士兵突然指著頂閣尖叫道。門板已經被卸掉,所以走廊裏的人都能看到裏面的情景。
  壹根麒麟臂正緊靠在轉機的背面,那撚子已經燒入了竹筒內部。那種冰冷的死亡預感,壹下子又襲上元載心頭。他二話不說,抱頭就朝樓梯下面滾去。而壓在張小敬門板上的士兵們,壹見長官如此,也紛紛跳開。
  只見那麒麟臂的撚子燃到盡頭,閃了幾朵火花,然後消失了。不過張小敬知道,這不是消失,而是鉆入竹筒內處,很快將喚醒壹個極可怕的火焰怪獸。
  他攥緊拳頭,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被火焰席卷而得解脫的那壹刻。
  壹個彈指、兩個彈指、三個彈指……到了五個彈指,頂閣裏還是壹片安靜。張小敬沒聽到意料中的爆炸聲,反而覺得臉龐有些灼熱,他睜開獨眼,看到壹團熱烈的大火在轉機旁飛舞。
  這壹枚猛火雷,是臭彈。
  張小敬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這根麒麟臂的尾部在剛才的爭鬥中被撞開了壹條縫,有黑色黏稠的猛火油流瀉而出,灑在地板上。
  猛火雷的制造要訣,就是內部須壓緊壓實,把油勁牢牢地蓄在壹處,才能使其成功起爆。若是密封有破損,泄了勁力,便只會變成普通燃燒,徒有猛火之威而失雷霆之瞬擊。早些時候,突厥狼衛們攜帶的桶裝猛火雷裏,正是因為密封欠佳,導致數枚猛火雷變成臭彈。
  顯然,張小敬運氣不夠好,這壹根麒麟臂尾部破損,勁力外泄,讓它變成了壹枚普通燃燒的猛火雷。燃燒起來固然兇猛,可對於金屬質地的轉機毫無影響。
  它在熊熊烈火中依然冷漠地轉動著,驅使著天樞旋轉。張小敬無奈地閉上眼睛,他已經盡力了,這莫非就是天意嗎?
  躲到樓下的那群士兵,看到沒有爆炸,又準備再次沖上來。這時外面的巨大聲浪撲面而來,廣場上舉起了無數雙手,無數個人聲匯成了壹句話:“拔燈!拔燈!拔燈!”
  作為拔燈之禮最高潮的壹個環節,拔燈紅籌站在勤政務本樓上,天子會向他或她賜予壹根今年宮苑內最早發芽的柳木枝,有樂班奏起《清平樂》。拔燈紅籌手持柳枝,將其點燃,再拋向燈樓,以引燃燭火——不是真的引燃,只是作為壹個儀式存在,這邊拋出,那邊燈樓的人會同時舉燭,取意春發在即。
  “拔燈”的呼喊傳來之時,張小敬明白,這座太上玄元燈樓,即將進入它最後的使命。魚腸將點燃燈樓火頭,讓闕勒霍多吞噬掉所有人。
  但不是現在!
  為了確保最大效果,魚腸的操作會分為兩步。第壹步,他會啟動正常的機關,讓二十四個燈屋依次亮起,把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都吸引到勤政務本樓的邊緣;當全部燈屋都點燃之後,魚腸會點燃預先埋設的二十四枚猛火雷,讓它們壹起爆發,然後催炸天樞中暗藏的闕勒霍多。
  也就是說,只要二十四個燈屋還未完全亮起,尚還有壹線生機。
  張小敬的眼神射出危險的光芒,他從門板下掙紮著爬起來。士兵們已經戰戰兢兢地第二次沖上來,張小敬二話不說,雙手護住面孔,冒著大火再次沖進頂閣。
  追兵們很驚訝,那裏明明是死路壹條,又燃燒著大火,這人難道是自尋死路?元載卻不敢小覷這死囚犯,他催促著手下盡快沖過去,看個究竟。
  幾名士兵沖到頂閣前,看到大火依舊燃燒,轉機依舊旋轉無礙,可人卻沒了。元載壹聽,親自跑過來,擡頭壹看,卻看到天花板上破了壹個大大的洞。
  剛才張小敬襲擊魚腸時已發現,這個天花板非常薄,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弩箭,隨便就射穿了四個洞。他再壹次進入頂閣後,用撿來的壹把旅賁軍制式障刀,猛劈四個射洞之間的脆弱區域,很快劈出壹個大洞,然後踩著滾燙的轉機爬上去,進入太上玄元燈樓的內部。
  壹個聲音從洞內傳來:“燈樓即將為猛火雷所炸,速發警報!”然後傳來壹連串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士兵們擡腿要去追,卻被元載給攔住了。
  “如果那家夥說得不錯,現在燈樓裏頭全是猛火雷,太危險了。”元載瞇起眼睛,看著上方黑漆漆的燈樓內部。他的預感越發強烈,斷然不能繼續前進了。“咱們得盡快對外頭發出警報。”
  “您剛才不是說,不要相信他的話嗎?”壹個傻乎乎的大頭兵提出質疑。
  元載瞪了他壹眼,卻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連元載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對待張小敬。如果燈樓裏都是猛火雷,他不應該立刻逃走嗎?現在他連追兵都不顧,強行往裏鉆,難不成還想阻止?他到底是哪邊的?
  “我們追捕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傻乎乎的大頭兵也仰望著臉,壹臉糊塗。
  這次元載沒有呵斥他:“我不知道。不過有壹點可以肯定,這是個瘋子。”
  拔燈紅籌拋出燃燭的壹瞬間,興慶宮前的廣場壹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仿佛有壹位無形的武士奮起陌刀,壹刀將所有的喧囂斬斷。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臺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著壹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很近,那燃燭在半空畫過壹個優雅的弧線,輕輕落在了燈樓預先準備好的燭龍仰首托槽裏。
  太上玄元燈樓巋然不動,依然冷漠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對這燃燭的叩門熟視無睹。人群裏掀起了小小的漣漪,樓上的官員們,也紛紛交頭接耳。他們紛紛擔心,會不會中間出了什麽差錯。
  沒過多久,壹聲宛若巨獸低吼的吱呀聲從燈樓內部響起,打消了每壹個人的疑惑。他們齊齊仰起脖頸,註意到那誇父般的巨大旋臂開始運作,推動著燈樓外圍的二十四個燈屋緩緩旋轉,此升彼降,輪轉不休。
  最先轉到太上玄元燈樓上端的,是“仁德”燈屋。它起初只是亮起了壹點點光亮,幽幽如豆,勉強看到屋內似有人影在動。它晃晃悠悠地越過燈樓天頂,從壹處狻猊樣式的撥片下方掠過。隨著燈屋向前移動,固定架上的撥片撥開了位於屋頂的壹管斜油斛口。
  斛口壹開,裏面的燈油便流瀉而出,沿溝槽流遍整個燈屋周身,最後流到了那如豆燭光處。幾乎是壹瞬間,整個溝槽的燈油化為壹條火線,點燃了溝槽旁邊的幾十根白身大龍燭。
  整座燈屋霎時變得極為明亮,如同壹顆璀璨星辰在夜幕綻放,居高臨下睥睨著塵世。它的光芒與夜幕的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圍觀者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有壹男子負手而立,不住點頭;諸多燕雀鴻鵠在四周飛翔,壹張大網立起三面,只有壹面垂地。
  這是商湯“網開壹面”的典故,以示仁德。那尊男子燈俑,即是湯;他身邊的那些鳥雀做得十分精致,是用真鳥羽粘貼而成,而且每壹只鳥的雙翅,都在上下翻飛,就像真的從羅網沖出來似的。
  圍觀者們張口結舌,被眼前的畫面所震驚。他們何曾見過這等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燈俑能夠自行動作,栩栩如生。伴隨著外圍燈屋的逐漸下降,四角彩繒飄飄,流光溢彩。老百姓們如癡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壹般。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裏,還有二十三個同樣的奇景會依次點燃。每壹個人都壓抑住了心頭的興奮,屏息凝氣等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此時在燈樓內部的張小敬,可沒有外面的人那麽興奮。他憑著剛才的記憶,朝著天樞層摸去,魚腸應該就是在那裏控制機關。方向倒不會擔心找錯,因為那壹根貫穿整個燈樓的天樞柱子絕對不會偏移,非常醒目。
  但是燈樓開始運轉之後,讓內部的情況變得更加復雜。那些旋柱、懸橋和無處不在的木柱吊臂,構成了錯綜復雜的迷宮,而且這迷宮還在時時運轉、變化。張小敬努力睜圓獨眼,在各處平臺之間跳躍。
  唯壹值得欣慰的是,隨著壹個又壹個燈屋的亮起,燈樓內部的光線更加明亮,不必在黑暗中摸黑前進了。
  張小敬壹路向上攀爬,可很快發現自己的身_體狀況很不樂觀,跑上幾步,不得不停下來喘息壹陣。今天從上午離開死牢開始,他就沒停歇過,先後數次受傷,也只是在慈悲寺裏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是鐵打的漢子,恐怕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張小敬很擔心這樣沒辦法與魚腸對抗。那家夥是最危險的殺手,在這種復雜環境下更是如魚得水,自己的勝算其實很小——必須要調整策略才行。
  他仰起頭來,向上看去。此時已經有四間燈屋被點亮,而天樞層還在幾十尺高的上空。張小敬思忖片刻,仰頭大吼道:“魚腸,我們來做個了斷!”
  聲音在燈樓裏回蕩,久久不散,可是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張小敬本來想用自己為誘餌,把魚腸誘下來,可顯然對方沒理睬他。
  張小敬只得咬緊牙關,定了定神,朝上方躍去。不料這時燈樓發生了變動,懸板壹錯,讓他突然腳下壹空,差點跌下去。虧得張小敬眼疾手快,壹把拽住壹條垂吊下來的粗麻繩子,整個人幾乎吊在半空。
  他把障刀咬在嘴裏,騰出另外壹條手來,左右交替攀爬,勉強爬升壹點之後,身-子再壹點點擺動,在半空蕩到最近的壹處凹處。張小敬剛壹踏上去,那繩子便不堪重負,拽著上面的幾片搭板,劈裏啪啦地跌落到燈樓底部去。
  這壹下子,向上去的通路,便被扯斷了,生生把張小敬困在了這壹塊狹窄的凹處,進退兩難。
  張小敬落腳的這個地方,是燈樓向外凸出的壹處鶻喙,這是工匠用來校正旋臂用的觀察孔。從這裏向外壹探頭,恰好可以看到旋臂在眼前掠過,臂心是否偏斜,壹望可知。起名“鶻喙”,壹是這裏落腳處極窄,有如鶻嘴;二是鶻鷹眼睛最為銳利,可以看到最小的錯誤。
  在旋臂運轉的線路上,每隔壹段距離,壹定會有壹個鶻喙孔,而且所有鶻喙孔的位置都嚴格壹致。張小敬想要繼續攀爬,只有壹個辦法,就是從內部攀到燈樓外側的鶻喙孔,抓住緩緩擡升的旋臂,吊到更高處的觀察孔,再次跳入燈樓內部。
  這是壹條極有風險的路線。燈樓的旋臂都是用粗大的圓竹所制,周身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太容易抓住。只要稍有不慎,整個人就會跌到樓下,摔成壹攤肉泥。就算僥幸抓住,能否在不斷運動中保持平衡,能否選擇在合適的時機跳出,也都是未知數。
  這時候第五間燈屋也已點亮,時間更加緊迫。張小敬別無選擇,只得把身-子勉強向外探去。這裏距離地面已有四十多尺高,地面上的人和物品看上去變成了壹個個小螞蟻。夜風呼呼地吹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壹根旋臂在遠處緩緩地轉過來,張小敬死死盯著它,默默地計算著速度和距離。他心裏壹點把握也沒有,可這是目前他唯壹能做的選擇。
  這個燈樓外側有八根旋臂,每壹臂都驅動著三個燈屋。它們的桿子表面被塗成了黑色。這樣壹來,觀燈者遠遠看去,黑臂會被夜幕隱去,恍惚間好似燈屋懸在半空壹般。這個細節對張小敬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對準的難度。
  “聞無忌啊,妳若覺得我做得對,就請保佑我吧。”
  張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後把刀別在身後,縱身跳出燈樓外面。他沒有等待,也沒有猶豫,這兩樣東西都是現在最奢侈的東西。張小敬飛到半空,伸出雙_臂迎向旋臂。他很快發現自己選對了方向,但估錯了速度。在手臂環抱-住旋臂之前,整個身-子已經“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這壹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壹樣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壹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擡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壹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壹點不吝惜自己的歡呼與喝彩。每壹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致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註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壹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壹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壹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松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壹個溺水之人抓著浮木壹樣。壹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松掉的發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壹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只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只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著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松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壹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松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只聽“噗”的壹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壹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才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壹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壹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為剛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征兆。
  他擡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壹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沈,直到另外壹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裏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著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壹下。可壹停下來,身-子便壹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壹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_體裏最後的兇性給逼了出來。他壹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裏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壹擡頭,已能看到頭頂那壹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著壹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壹直轉動。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著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壹踏上臺階,壹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壹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壹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壹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為只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壹個後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妳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妳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著天樞間隆隆的噪聲。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復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沈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著的地板壹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面孔的神情變得頗為微妙。
  張小敬忽然註意到,魚腸身後有壹處方形木臺,外表塗著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壹根靛藍,壹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制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壹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只要把它毀了,這壹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為什麽妳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家夥壹定不會殺妳。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唇,目光裏殺意盎然。
  “所以妳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壹死、麒麟臂壹丟,妳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只能上樓來找我。這樣壹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裏操作機關,順便等妳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妳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妳死?”
  他本以為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為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壹件,不會因為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麽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壹般盯著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妳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妳決鬥。”
  “不,這裏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沖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只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面相抗。天樞間叮叮當當,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為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沈下心來,全力禦守,魚腸壹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麽破綻。魚腸攻了數次,壹見沒什麽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壹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壹直保持著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壹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只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臺便會自行轉到面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臺。采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占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麽跟他正面對決,要麽眼睜睜看著機樞木臺轉到他面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麽壹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壹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當的壹聲脆響,又壹次擋住了偷襲。
  魚腸慣於奇襲,壹擊不得手,便會習慣性地立刻退去。張小敬卻把長刀壹絞,纏住了對手,生生將其拖入了纏戰的節奏。兩人情況各有優劣,張小敬吃虧在體力耗盡,力道不夠;而魚腸壹條胳膊負傷,壹時間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妳還能撐多久?”魚腸邊打邊說。
  “彼此彼此。”張小敬咧開嘴。
  此時頭頂的燈屋,已經有十五間亮起,只剩九間還未轉到天頂燃燭。如果魚腸被壹直拖在這裏,就沒人能扳動機關,讓這二十四間燈屋的麒麟臂爆發。
  所以這兩個人,誰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臺即將轉過來,魚腸手裏的攻擊加快了速度,試圖壓制住張小敬。張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樣予以反擊。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間隙,魚腸另外壹側殘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數滴綠色的綠礬油飛出袖口,朝著張小敬灑去。
  誰知張小敬早就防著這壹招,長刀壹橫,手腕順勢半轉。障刀的寬闊刀背狠狠抽中飛過來的綠液,把它們反抽了回去。其中有壹滴綠液正好點中了魚腸的左肩,在布面上發出輕輕的噝聲。
  魚腸肩頭壹陣劇痛,不由得眉頭壹動。他作為壹名暗影裏的殺手,這種與人正面纏戰的情況少之又少,很不習慣。對面的這個家夥,就好似壹塊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漿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纏不退,韌勁十足。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臺已經快接近這裏,索性擺出壹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沖過去。
  張小敬壹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壹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壹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壹刀揮出。魚腸壹看對方不為所動,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壹個木臺,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臺上那兩根木制長柄清晰可見,壹側靛青,壹側赤紅。
  “妳知道毀哪壹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
  張小敬原本已經擡起的長刀,停滯在半空。
  他並不懂得機關營造之術,這壹刀劈下去,誰知道是福是禍?究竟是靛青還是赤紅?萬壹劈錯了,反倒提前引發了爆炸,又該如何?張小敬原本是沒想過這些的,只求壹刀劈個痛快,被魚腸這麽壹點,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張小敬壹楞神的工夫,機樞木臺已掠過他的身前,逐漸遠去。張小敬急忙身-子前傾,伸手去抓,背部終於離開了燈樓內壁。
  這壹個小小的破綻,立刻被蓄勢待發的魚腸抓住。他壹下子從腳手架上躍下來,飛刺過去。張小敬要麽去抓木臺,被他刺死;要麽回刀自保,坐視木臺遠去。
  現在燈屋已經亮起了二十壹間,張小敬沒有時間再等它轉壹圈回來了。
  張小敬對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對靛藍和赤紅雙色,無從下手。他壹咬牙,先回刀擋住魚腸的突襲,可也因此錯過了與機樞木臺接觸的機會。
  旋轉的地板,穩穩地載著機樞木臺,逐漸遠去。
  魚腸沒有作聲,雙眼卻閃動著興奮神色。這壹番爭鬥的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他忽然發現,不殺掉這個家夥,任由他朝著絕望的深淵滑落,會比殺掉他更解恨。
  可經過這壹番纏鬥,魚腸也知道,這家夥絕不會那麽容易放棄。
  果然,張小敬壹見固守的策略失敗,也感受到了時辰的壓力,索性撲了過來。這壹次他什麽都不顧了,直沖木臺。
  第二十二間燈屋,在高高的天頂亮起。
  張小敬的沖勢如同壹頭野豬,對周圍不管不顧。魚腸趁機出手,寒光壹閃,割開了他的右邊肋下,飛起壹片鮮血。可這個傷勢,絲毫沒有減緩張小敬的速度。
  魚腸再壹次出手,這次割傷的是他的左肩。張小敬虎吼壹聲,渾身鮮血淋漓地繼續沖著,對身上的傷口置若罔聞。
  魚腸的表情變得僵滯起來,對方升起壹股令他無比畏懼的氣勢,這還是生平第壹次。魚腸有預感,即使現在割開他的咽喉,對手也會先把自己撕成數塊,然後再死去。
  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壹頭受傷的孤狼綴上。壹人壹狼對峙了半個夜晚,幸虧後來有牧民趕到,打跑了那頭狼。不過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魚腸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這噩夢,今天又化身成了張小敬,出現在魚腸面前。魚腸第壹次失態,他有強烈的沖動,想要後退躲避。
  他低吼壹聲,拼命想要擺脫這些混亂思緒,可張小敬已經接近了。
  魚腸已經不想與張小敬正面對決,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沖動,飛起壹刀,砍斷旁邊的壹根黃竹架。沈重的木輪缺少了壹個支撐,登時往下沈了幾分,連累正在沖鋒的張小敬身-子壹歪。魚腸連忙又砍斷了另外壹處竹架,木輪又歪倒了幾分。
  張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變成了壹個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鋼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魚腸發狂般舉起刀來,砍斷了第三根支撐。
  嘩啦壹下,天樞層的木輪坍塌下去壹半,木屑飛濺。張小敬的體力已瀕臨谷底,加上受傷過重,壹時控制不了平衡,壹路滑跌到木輪邊緣。他想要抓住周圍的東西,可胳膊已是酸疼無力,整個身-子壹下子滑出半空,只靠壹只手死死摳住邊緣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幾個圈子,掉到了燈樓底部的深淵中去。
  與此同時,第二十三間燈屋,點亮。
  魚腸爆發出壹陣瘋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態,可今天是個例外。這壹場決鬥,終究還是他贏了。張小敬這頭野獸,最終還是被他打敗了。
  他走到木輪邊緣,用皮靴踩住張小敬的五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小敬的身_體無助地在半空晃動,面色猙獰,始終不肯松開指頭。
  “到頭來,妳誰也保不住。”
  魚腸俯視著這個手下敗將,他現在可以輕易殺死張小敬,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剛才張小敬的瘋狂,讓他感受到了恐懼。單純殺死這個渾蛋,已不足以洗刷這種屈辱。只有讓這個仇敵在絕望和痛苦的情緒中煎熬良久,然後死去,才會讓心中的憤怒平息。
  他不再繼續蹍壓張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個機樞木臺,走過去。張小敬吼道:“妳來殺我好了!不要去扳動機關!”
  魚腸側耳傾聽,腳步放慢,這哀鳴比教坊的曲子還好聽,他要好好享受這壹過程。張小敬單手摳住凹槽,雙目充血,聲音嘶啞如破鑼:“不要扳動,妳會後悔的!”
  在這聲聲的吼叫中,魚腸慢慢地踏到木臺之上。伸出手握住兩條長柄,仰起頭來,向天頂望去。
  最後壹間“明理”燈屋,點亮。
  太上玄元燈樓上的二十四間燈屋,至此終於全數點燃。二十四團璀璨的巨大燈火,在夜幕映襯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們以沛然莫禦的恢宏氣勢次第旋轉著,在半空構成了壹個明亮而渾圓的輪回軌跡,居高臨下睥睨著長安城的壹百零八坊。屋中燈俑個個寶相莊嚴,仿佛眾妙之門皆從此開。
  在這座燈樓的頂端,有十幾根極長的麻繩向不同方向斜扯,懸吊半空,繩上掛滿了各色薄紗和彩旗。燈沒亮時,這些裝飾毫不起眼。此時燈屋齊亮,這些薄紗撲簌簌地壹起抖動,把燈光濾成緋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把燈樓內外都籠罩在壹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天潢貴胄,有幾人曾目睹神仙臨凡?而今天,每壹個人的夢想都變成了眼前的實景,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歷。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拍擊而來。興慶宮內外早已準備好的樂班,開始齊奏《上仙遊》。長安城的上元節的歡慶,達到了最高潮。
  魚腸看了張小敬壹眼,有意側過身-子去,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動作。手腕壹用力,將那赤紅色的長柄推至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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