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試航

　　在古人樸素的世界觀中，鐵是不可能在水裏漂浮的。
　　因此，從古至今，無論大船小船，都是用木頭造的。
　　雖然科學院的人早就普及過相關的知識，也用實驗證明了，鐵盆鐵鍋壹類的容器，是可以漂浮在水上的。
　　可是，當這艘萬噸巨輪真正矗立在所有人眼前的時候，大家心中免不了產生這樣的疑問。
　　這艘船可是用無數鋼鐵堆積起來的，試想壹下，將鐵軌，火車，大鍋爐，扔進水裏，能漂起來嗎？
　　金英雖然總督造船廠，這兩年多來，將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大明第壹艘鐵甲艦上，可是，他畢竟不懂專業，第壹次面對如此龐大的鋼鐵巨獸，若真的開動起來，會不會沈，心裏真的沒底。
　　也許……不會沈吧？
　　這艘戰艦對他來說，就如同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壹般，可是，終究是鋼鐵鑄造，雖然現在漂在水裏，誰知道大鍋爐開動之後會怎樣？
　　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壹切順利，無數的銀子，無數的人員，無數的日日夜夜……
　　不能沈啊！
　　此時此刻，他心中卻暗暗作出決定，如果船沈了，自己也不必去請罪，直接跟著船壹同沈到海底就是了！
　　朱祁鎮雖然懂得蒸汽機的原理，可是，對於造船，卻沒什麽經驗。
　　他很清楚，自己至多就是個引路人，這艘巨艦是否能夠開動，終究還要靠千千萬萬的技術人員和匠人們的努力。
　　看著那巨大的煙囪，矗立在船上，頗有壹種學校後院鍋爐房的感覺……
　　而此時，大量精挑細選的水手和船員們，已經在甲板上列好隊，等待下壹步的指示。
　　朱祁鎮擡眼望去，這些人身體挺的筆直，皮膚黝黑，看起來卻很有精神。
　　“諸位將士們，大家辛苦了！”
　　所有人立刻齊聲答道：“皇上萬歲！”
　　朱祁鎮很滿意，出過海的就是不壹樣，這個氣勢就很足。
　　“現在聽朕旨意，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準備試航！”
　　“是！”
　　甲板上再次傳來整齊劃壹的喊聲，緊接著，所有人立刻散開，奔赴自己的崗位。
　　跟在朱祁鎮身後的，貝琳本就是搞科研的，對船載蒸汽機非常感興趣，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這艘船開動起來是什麽樣子。
　　唐行古的臉色卻有些奇怪，他對科學什麽的，完全沒有興趣，只是皇上喜歡什麽，推崇什麽，自己就大力支持，就完了！
　　可是，這艘鐵甲艦真的不會沈嗎……
　　“皇上，不可啊！”
　　正當唐行古猶豫不決的時候，身旁有人說話了。
　　他轉頭去看，原來是浙江布政使曹義。
　　朱祁鎮不滿道：“有何不可？”
　　曹義行禮道：“啟稟皇上，這鐵甲艦停泊在港口，有什麽問題還能及時補救，可壹旦出了港，萬壹有個什麽閃失，這……該如何是好啊？”
　　緊接著，寧波知府張純也勸道：“還請皇上三思！”
　　這兩人都是永樂年間的進士，也算是四朝元老級的人物了。
　　他們這種老學究，非但不懂科學，反而從心底裏抵觸。
　　在京師，也曾有大量的讀書人，包括高官權貴，曾公開反對自然科學，並將這些人看作是異類，讀書人之恥。
　　可是，隨著鐵路的鋪開，很多人自覺地閉上嘴。
　　反而是在地方上，特別是江南這種富庶之地，大門大戶林立的地方，越是反對科學。
　　其實這很好理解，這些家族之所以能興起，大部分是通過讀書來的。
　　他們自然會將儒學看作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真理。
　　隨著新政的推行，各類自然學科大量興起，已經撼動了儒學的統治地位，這是他們無法接受的。
　　因此，對於寧波造船廠建造鐵甲艦這件事，無論是浙江布政使曹義，還是寧波知府張純，從來都沒有真正支持過。
　　有這三千萬兩銀子，多造些寶船不好嗎？
　　寶船出海就能賺銀子回來，這個大鐵疙瘩能幹啥？
　　現在聽說皇上竟然要親自試航，二人趕忙勸阻。
　　先不說這鐵疙瘩的性能如何，咱也不懂，可是，試航有船員就好了，妳是皇帝啊，九五之尊，定要以身犯險嗎？
　　就算妳想不開，可別在寧波出事啊！
　　如果船沈了，人沒了，我們老哥倆咋整？
　　朱祁鎮見狀，淡淡壹笑，道：“朕來之前，也曾懷疑過，可是，今日壹見，所有的疑慮都已經打消，兩位卿家若是擔心，可以去岸上等。”
　　曹義和張純對視壹眼，哦，皇上親自指揮試航，我們老哥倆在岸上等？
　　如果出了事，我們的腦袋照樣保不住啊！
　　退壹步說，就算壹切順利，以後我們倆還怎麽做人啊？
　　“皇上，臣以為術業有專攻，既然是試航，應當找個懂航海的人來，皇上日理萬機，並非任何事都要親力親為。”
　　“妳說朕不懂航海？”
　　“不，不……”
　　曹義連連擺手，說道：“臣……臣的意思是，是……”
　　見狀，張純趕忙說道：“皇上，曹大人的意思是海上的天氣詭異莫測，萬壹遇到風浪，該如何是好？”
　　除了貝琳和唐行古以外，隨行的官員中，大多不希望皇上登船。
　　因為……如果皇上登船，他們肯定也要跟上去啊！
　　眼見曹、張二人站出來，其他人也開始跟著跟著勸諫。
　　朱祁鎮轉過頭，問道：“金英，妳來說說，這艘船的安全性能如何？可準備了相應的救援措施？”
　　金英忙不叠點頭，說道：“請皇上放心，港口早已預備好了搜救船，奴婢前些日子，專門學了遊泳，現在已經算是精通了。”
　　曹義聽罷，氣得直翻白眼。
　　妳學遊泳怎麽不早說，讓我們也壹起學啊！
　　現在妳說這些有啥用啊，到時候真的掉下水，妳還能把壹船人都救起來是怎的？
　　眼見形勢不妙，只見他他眼珠壹轉，說道：“正所謂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若皇上堅持登船，被禮部和都察院知道了，怕是又要……”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索性將禮部和都察院拉了出來。
　　這時候，唐行古站出來，說道：“皇上要親自試航，自有其中的道理，都察院沒有意見！”
　　曹義頓時心涼了半截，這家夥怎麽不按套路出牌？
　　妳是堂堂左都禦史啊！
　　禦史不是應該處處和皇上作對，有事沒事找點問題嗎？
　　什麽情況？
　　“唐禦史，妳說話可要負責！”
　　“自然負責！”
　　唐行古面無表情地說道：“無論皇上做什麽，都察院都是支持的！”
　　曹義氣得直發抖，妳幹嘛啊？
　　朱祁鎮再也懶得和他廢話，便陰沈著臉，說道：“還有哪位卿家想要勸阻，上了船再勸吧！這艘船是大明第壹艘鐵甲艦，傾註了無數人的心血，今日朕不登艦船，豈知軍民之苦？朕乃真龍，海水裏淹不死龍！”
　　雖然他自己清楚，封建迷信要不得，可是，在這個時代，這個真龍天子的身份還是好使的。
　　哪怕是不信鬼神之人，也多多少少喜歡各種美好的寓意。
　　眾人只得閉上嘴，金英立刻吩咐下去，準備出港！
　　朱祁鎮依然留在甲板上，從這裏眺望海面，目之所及，景色全然不同，心境也隨之變得寬廣起來。
　　海浪拍打在船身上，腳下卻絲毫感覺不到晃動，可見這艘船的吃水線已經相當之高。
　　船艙內外，到處都是號令聲，所有人正在進行最後的準備。
　　“動力系統正常！”
　　“炮艙已準備就緒！”
　　“掌帆艙全員集結完畢！”
　　“主帆正常！”
　　“副帆正常！”
　　“舵手就緒……”
　　此時此刻，最忙碌的當屬金英，他甚至已經顧不上皇上，整個人都全身心投入在船上。
　　終於，所有設備檢查完畢，所有人員準備就緒。
　　金英來到朱祁鎮面前，鄭重行禮道：“皇上，準備工作已完成，是否啟航？”
　　朱祁鎮點了點頭，說道：“傳朕旨意，啟航！”
　　“遵旨！”
　　金英後退兩步，然後轉過身來。
　　“皇上有旨，啟航！”
　　在他身前，傳令員立刻大喊道：“啟——航——”
　　很快，鐵錨拉起，風帆落下。
　　緊接著，在眾人腳下，傳出來轟隆隆的聲音，整艘船都在抖動。
　　曹義等人嚇了壹跳，還沒開始呢，就抖上了？
　　就連樊忠、袁彬等人，臉上也露出緊張的神色。
　　唯壹鎮定的是貝琳，蒸汽機嘛，如此巨大的蒸汽機，如果不弄出些動靜來，那才怪了！
　　蒸汽機已經啟動，只見那根巨大的煙囪，開始冒出了濃煙。
　　整個船體再次震動起來，緊接著，船身微微朝壹邊傾斜。
　　曹義頓時嚇的面如土色，張純更是發出了哀嚎聲。
　　貝琳看了他們壹眼，平靜地說道：“諸位莫慌，應該是船身在轉向。”
　　鐵甲艦和寶船不同，用的乃是尖底，沈重的船身緩緩移動著，掀起巨大的浪花。
　　鍋爐艙裏，大量的人手，不斷的補充著煤炭。
　　這些煤炭將轉化為熱能，然後再轉化為動力，帶動螺旋槳轉動，推動巨艦前行。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並不清楚能量轉化原理，可是，他們知道，只要燒煤，船就能走。
　　伴隨著轟隆隆的響聲，船身開始動了。
　　剛開始，移動十分緩慢，以至於朱祁鎮心中有些失望。
　　船身太重了，動力根本不夠。
　　這可是用三千萬兩白銀砸出來的，到頭來，可別只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擡眼望去，寧波港正逐漸遠去。
　　慢慢的，可以看到造船廠全貌，從這個角度去看，倒是很壯觀。
　　船身依然很穩，只是這速度……實在有些不夠看的。
　　朱祁鎮喊來金英，問道：“現在是最大動力嗎？”
　　金英卻說道：“回皇上的話，動力艙壹共有四臺鍋爐，現在只啟動了壹臺。”
　　朱祁鎮不禁疑問道：“為何只啟用壹臺？”
　　金英趕忙解釋道：“原本的設想是啟用兩臺，備用兩臺，關鍵時候可以啟用三臺，甚至是四臺，但是，今日只是試航，奴婢以為，壹臺就夠了。”
　　朱祁鎮壹聽，頓時來了興致：“那怎麽能夠，現在啟用兩臺，朕看看效果。”
　　金英只得照做，很快，船身開始加速。
　　港口的造船廠也越來越遠，明顯的，速度提升了。
　　這還僅僅是蒸汽動力，沒有配合風帆，效果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有些隨行的官員卻開始出現反應，頭暈，惡心，看樣子，是暈船了。
　　朱祁鎮命人將暈船的送到休息室或者醫療室，然後，再次下達指令，開動第三臺鍋爐！
　　金英臉色有些難看了，因為誰也不敢保證，這些鍋爐究竟能否正常運行，或者說，能走多遠？
　　萬壹中途出現故障，還有備用的。
　　道理很明顯，啟用的鍋爐越多，出現故障的幾率就越大。
　　可是，皇上的旨意誰敢違抗，只得照做。
　　整艘船都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朱祁鎮感覺到，速度再壹次提升了。
　　看著身後，那些護航的快船都有些跟不上了。
　　此時，他更加來了興致，再次下令：“四臺全開！”
　　金英臉色已經發黑了，這要是都壞了，可回不去了！
　　他猶豫了片刻，剛要勸阻，朱祁鎮已經不耐煩道：“快去啊，等什麽呢？”
　　金英很無奈，默默嘆了口氣，將命令傳達下去。
　　船身再壹次加速，後面那些護航的快船，哪怕是鼓起了風帆，仍然變得越來越渺小，最終，成了壹個個模糊的黑點。
　　至此，所有人倒吸了壹口涼氣。
　　鋼鐵之軀，萬噸載量，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簡直可以用來去如風。
　　可是，在大多數人心裏，依然有所擔心。
　　因為平日裏習慣了在陸地上生活，腳下是瓷實的大地，現在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艦船，心中難免會有所不安。
　　金英壹路小跑過來，說道：“皇上，燃料已經消耗近三成，是否回航？”
　　朱祁鎮皺起眉，問道：“才過了這麽點時間，就消耗了三成？”
　　金英陪著笑，說道：“皇上有所不知，由於今日只是試航，奴婢擔心裝載的煤炭太多，會影響航行速度，便擅做主張……燃料倉只裝了兩成的量。”
　　朱祁鎮不滿道：“朕就是要看看這艘船最真實的速度，妳今日少裝了煤，以後真的航行起來，也少裝嗎？”
　　金英趕忙跪拜：“奴婢……知錯了……”
　　朱祁鎮擺了擺手，不耐煩道：“行了，先不說了，回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