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太妃臨門【上】

　　轉過天到了九月半。
　　壹大早榮國府上上下下便都動員起來，真忙的假忙的，反正是忙成了壹團。
　　連大觀園裏諸位姑娘也被李紈召集起來，表示甭管南安太妃的真正來意是什麽，既然打的名頭是郡主要以文會友，那詩社裏的人就壹個都不能少。
　　這話顯然是針對林黛玉昨兒的說辭。
　　黛玉雖不情願，卻也知道寄人籬下身不由己，尤其這來的非是等閑人物，縱使老太太平時再疼愛自己，這事兒上怕也容不得自己任性。
　　李紈兀自不放心，又叮嚀道：“等郡主來了，最好先探壹探底，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倒罷，若是個附庸風雅的，千萬給人家留幾分顏面。”
　　“讓嫂子這壹說，連我也不想見她了。”
　　史湘雲嘟著嘴抱怨了聲，見李紈瞪過來，忙又高舉雙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們這麽些人在呢，保管把她哄的服服帖帖就是。”
　　林黛玉立刻跟著打趣道：“是啊，有焦夫人在，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哎呦！”
　　話說到半截，便被史湘雲撲過來掐了壹把。
　　眼見這兩個妮子又嬉鬧起來，李紈無奈的嘆了口氣，這不緊張是好事，可太過放松就未必是好事兒了。
　　還待再叮嚀幾句，無奈王熙鳳已經差人來催了，她只好拉過寶釵道：“好妹妹，詩社的事兒我可就全指著妳了。”
　　這壹來是因為寶釵平日裏最是穩重，年紀又比眾人略長【刨去迎春】；二來也是因為她即將嫁入榮國府，自然也會對這府上的事兒更為上心。
　　等她匆匆去了前院，眾人重又聚在壹處。
　　薛寶釵當仁不讓的接過了李紈的班，繼續道：“若這位郡主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咱們也不好讓她小覷了，近日裏誰有什麽得意之作，也別掖著藏著，屆時都讓三妹妹謄錄下來，請她品鑒品鑒。”
　　探春雅好書法，故而寶釵特意點了她的名。
　　探春立刻順桿爬：“那我就單管著執筆了。”
　　“哈！”
　　史湘雲叉腰道：“三姐姐平日裏總愛爭先，這回真到了要用人時，妳怎麽倒打起退堂鼓來了？”
　　探春兩手壹攤：“寶姐姐也說是得意之作，偏我近來的得意之作，卻都不在詩詞歌賦上，更不好讓她瞧了去。”
　　眾人都知道她說的是先後兩次，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那倒確實是她近來的得意之作，且不好隨意宣揚出去，湘雲這才作罷。
　　寶釵卻從她的態度當中隱約覺察出了些什麽，忍不住先看看史湘雲、然後再看看堂妹寶琴，最後無奈暗暗嘆息壹聲，只將這事兒壓在心裏不去理會。
　　……
　　且不提姑娘們各自都拿出了什麽作品。
　　卻說李紈到了前院裏，就見那榮禧堂好似蜂巢壹般，小廝仆婦或疾走或小跑，進進出出無窮匱也。
　　這場面足見榮國府上下，對南安太妃來訪的重視程度。
　　不過真要論起來，還是不及年初元春省親時的排場——當時榮國府的頭面人物，可是提前壹個多時辰就在大門外恭候的。
　　但那畢竟是聖上恩典，大操大辦沖的皇家的面子，並不全是因為元春本人。
　　李紈進門的時候，王熙鳳正在支應各處回稟，也顧不得理會她，只命平兒把接駕時的安排交代給她聽。
　　府裏天不亮，就已經派了六匹快馬在鎮國公府門前候著，只等南安太妃動身，便輪流來報行程。
　　估摸著差不多壹刻鐘能到的時候，賈政和王夫人、邢夫人，帶著賈璉、賈寶玉、王熙鳳、李紈在大門外恭候，老太太則在內儀門等著。
　　等把南安太妃迎進榮禧堂後，若是南安太妃主動提起以文會友的事兒，便先將小郡主請到大觀園去，若是沒有主動提起，便等到臨近午時，再請她母女壹道轉去大觀園。
　　再然後……
　　李紈聽到這裏，不由插口問道：“那冤家又是怎麽安排的？”
　　兩人也都是知根知底兒的，平兒自然明白她說的是誰，於是忙道：“因還不知南安太妃的意思，大爺自己說要先在小花廳裏候著——就是賴大素日裏用的那個，太妃什麽時候露了口風，他再過去拜見不遲。”
　　李紈點點頭，示意平兒繼續往下說。
　　剛聽的差不多了，就聽外面飛馬來報，說是南安太妃的車架已經出了王府。
　　此後差不多半刻鐘壹報，等聽說南安太妃的車架再有壹刻鐘，就要到榮寧街口了，賈政便按捺不住，提前領著眾人迎到了大門外。
　　外面兩下裏列隊的小廝丫鬟，見主人家從裏面出來，忙也都打起精神挺直腰板。
　　又有那兩下裏看熱鬧的，也紛紛降低了聲調——能跑來榮國府門前湊熱鬧的，多半也都和榮國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故此自然要賣賈政等人面子。
　　這內中有些積年老仆，因見賈政不等人來，就自顧自迎到了臺階下面，便忍不住大搖其頭，感嘆道：“早年間老國公爺在的時候，與那幾家王府也是常來常往，彼此稱兄道弟，不想如今王妃來串個門竟都成了稀罕兒。”
　　“是太妃！”
　　左近壹個年輕人糾正了他的語病，又撇嘴道：“您這都是老黃歷了，咱們府裏的爵位蹭蹭往下掉，人家那可是世襲罔替，照這麽下去，再往下傳個兩三代，怕是求著人家上門，人家都未必樂意睬妳。”
　　那老仆聽了不由吹胡子瞪眼，原想著教訓那年輕人幾句，仔細壹辨別，卻發現對方赫然是賈家的旁支子弟，雖在府裏未必有什麽體面，這時候卻也不好與他鬧起來，於是便也只能道路以目了。
　　這時那年輕人身旁的同伴又道：“妳聽說了沒，這次南安太妃其實是沖著焦大爺來的，來咱們家不過是打個幌子。”
　　“還有這等事兒？”
　　壹老壹少聞言齊齊驚呼。
　　旋即老的大嘆世風不古、綱常淪喪；小的則是心馳神往，滿腦子大丈夫當如是。
　　就在眾人議論聲中，南安太妃的車駕終於是到了府門前，眾人伸長了脖子，便見壹個三十許的明艷婦人從車上下來，被無數丫鬟仆婦簇擁著到了臺階下。
　　有好事的不由奇道：“不是說這位太妃娘娘是太後的同胞姐妹嗎，怎麽竟如此年輕？”
　　旁邊立刻有人道：“妳當太後是耄耋之年不成？真論起來也就是與咱們太太和姨太太差不多，壹個四十開外、壹個三十六七，姐妹兩個差了八九歲而已。”
　　眾人這才恍然。
　　遠遠的也不知賈政、王夫人與那南安太妃說了些什麽，斜下裏又有壹頂小轎到了太妃的馬車旁，讓那郡主下了車便直接坐上了轎子，然後賓主這才魚貫而入。
　　而與此同時。
　　焦順鳩占鵲巢，正在賴大平日理事的小花廳裏，悠閑自在的品茶吃點心。
　　除了賴大圍在他左右，忙前忙後奴顏婢膝的伺候之外，角落裏還站著個壹肩膀高壹肩膀低的人，卻正是當初與焦順爭搶爵位，被焦順當著賴大壹凳子砸斷了腿的賴慕榮。
　　他是因為聽說家裏出了整整三萬兩給哥哥買官，忍不住跑來找賴大發牢騷的，不想正與焦順撞上。
　　此時他佝僂著身子壹副低眉順眼的架勢，臉上的肌肉卻在不住的微微抽搐，顯是竭力想要收束住怨憤的表情，卻又有些力不從心。
　　焦順喝完了壹盞茶，趁賴大搶著續杯的當口，瞟了壹眼賴慕榮，笑問：“腿怎麽樣了？”
　　這當著和尚說禿子，任誰也扛不住。
　　賴慕榮勉力收束的憤恨，頓時如火山噴發壹般湧了上來，他忙拼命低下頭掩飾，卻壹時顧不上再回焦順的問話。
　　“大人問妳話呢，妳啞巴了不成？！”
　　賴大回頭瞪了兒子壹眼，旋即小心翼翼的把茶杯送到焦順手邊，又賠笑道：“全仗大人當日手下留情，他如今行走坐臥都還使得。”
　　這話聽的賴慕榮臉上愈發扭曲。
　　這是親爹能說出來的話？
　　什麽叫行走坐臥都還使得，他分明就是瘸了壹條腿好不好？！
　　再說焦順當日哪裏手下留情了？
　　分明就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再對比父母傾家蕩產給哥哥買官的做法，賴慕榮壹時連自家老子也恨上了。
　　而焦順聽了賴大這番話，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當面嘲笑賴慕榮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處，說不定還會有負面影響，但……
　　誰在乎？
　　當初爭奪爵位壹役，也算是焦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最為兇險也是最為無力的壹次，讓他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身不由己，什麽叫人算不如天算。
　　雖然時過境遷，但見到這賴慕榮，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嘴臭幾句，畢竟壹時嘴臭壹時爽嘛。
　　至於賴家怎麽想……
　　雙方的仇怨是實實在在的，倘若焦順隱忍不發，難道賴家就會覺得他全無芥蒂了不成？
　　何況賴大為了保住兒子的‘頭名狀’，已經將自家的把柄拱手奉上，除非是被逼的沒了退路，否則賴家又怎麽敢輕易反復？
　　說話間，外面也是壹個勁兒的有人稟報：
　　南安太妃已經下了馬車。
　　南安太妃已經到了內儀門。
　　南安太妃進了榮禧堂。
　　南安郡主被送去了大觀園以文會友……
　　“大爺！”
　　最後，則是林之孝親自跑了來，拱手道：“太妃娘娘有請。”
　　焦順又掃了眼賴慕榮，然後這才施施然起身，跟著林之孝轉奔榮禧堂。
　　而恭送他離開之後，賴大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轉回身二話不說，上前對著兒子臉上就是壹記大耳帖子。
　　啪～的壹聲，賴慕榮猝不及防，腿上又不利索，竟是踉蹌著直接坐倒在地。
　　“爹！”
　　他捂著臉委屈的喚了壹聲。
　　“蠢材！”
　　賴大卻是余怒未消，擡腳要往賴慕榮身上踢，掃見他那不自然蜷縮的腿，這才又停了下來，陰沈著臉呵斥道：“我千叮嚀萬囑咐，妳偏在他面前擺出這壹副嘴臉，莫非是想死不成？！”
　　“爹！”
　　賴慕榮又委屈的喚了壹聲，捶著地道：“分明是他先羞辱我……”
　　“那又如何？”
　　賴大打斷了兒子的話，斬釘截鐵的道：“妳老實受著，只當焦大人是真的在關心妳就好！”
　　“我……”
　　賴慕榮窩了壹肚子火，狠狠捶地道：“當初我要搶他的爵位，還不是您和二叔攛掇的？！如今倒好，只我壹個人先是斷了腿，又受這窩囊氣……”
　　“妳是在怨我？”
　　賴大再次打斷了兒子的話，沈著臉怒視著他。
　　賴慕榮被噎了壹下，在父親的逼視下，最後只能低頭悻悻的道：“兒子不敢。”
　　“唉～”
　　賴大見他這副樣子，無奈的嘆了口氣道：“當初是我和妳叔叔讓妳奪爵的不假，可此壹時彼壹時，如今這焦大爺是何等人物？南安太妃這回登門，連咱們老爺、太太都只是他的陪襯罷了！”
　　“這還只是眼巴前的事兒，等日後那工學建起來，他教出壹批批的徒子徒孫，未來能爬到什麽位置誰能說得準？”
　　“虧得他不姓賈，若是族中子弟，只怕直接鳩占鵲巢也未可知！”
　　“再說了，接下來我和妳哥哥，都要在焦大人手底下當差辦事，萬不敢有半點違拗之處——妳這時候在他面前壹副憤恨難平的樣子，豈不是給咱們全家招禍？！”
　　賴慕榮原只是默默聽著，但等聽到最後這句時，卻忍不住壹骨碌爬起來，梗著脖子道：“說壹千道壹萬，還不是就為了哥哥？！我這條腿是為了家裏斷的，哥哥卻為家裏做過什麽？！憑什麽……”
　　“妳給我住口！”
　　賴大第三次打斷了兒子，但這次賴慕榮卻不曾退縮，而是與他怒目相向。
　　“唉～”
　　賴大見狀又嘆了口氣，無奈的甩甩手道：“罷了，等過幾日我給妳在金陵找份差事，妳以後就在金陵開枝散葉另立門戶吧。”
　　“爹？！”
　　賴慕榮壹聽這話登時急了，上前欲要拉扯，卻被賴大毫不留情的甩開，他又氣又急忍不住恨聲道：“要是哥哥……”
　　“要是妳哥哥也敢在焦大人面前如此……”
　　賴大閉上眼睛，接過他的話茬幽幽道：“那咱們賴家就活該斷了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