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八）

　　陰雲密布，看著就要下雨下雪的樣子。應該是正午的時候，卻是壹股股寒氣逼得人活動不開手腳。
　　折可大站在山坡上，低頭俯視著下方的壹片工地，神色中的陰郁跟天上的鉛雲壹樣濃得化不開。
　　剛剛焚燒過的地面是壹片黑色，草木被清理壹空。就在壹片灰黑的土地上，兩千多人正拿著斧錘鏟鋸各色工具忙碌著在修營寨。雖然人力遠遠不敷使用，但在幾個關鍵的據點上安營紮寨還是足夠了。
　　吆喝的號子伴著重錘此起彼伏，將壹根根碗口粗細的木樁，敲打到地裏去。壹條長達兩裏，攔路而修，壹直延伸到道路兩側高坡上的柵欄正在成形。
　　不過折可大還是覺得太慢了，這片營地要到明天才能完工，想把壹應防禦體系完成，更是要七天後。不是臨時性的行軍大營，要具有最基本的防禦能力，時間和人工都是省不了的。而且要抵擋大軍圍攻，日後還要進行大量的增築、改建，甚至重修。
　　北面三十裏外，便是遼國東勝州武清軍所在。遼軍從東勝州武清軍南下，只要壹個時辰，就能殺到柳發川邊的前軍大營。遼人的鐵騎隨時可能出現，現在的進度實在是太慢了。要抵擋遼人的大軍，可不是用木頭營壘就能解決問題。
　　遠處壹片黃煙騰起，三十余名騎兵從北面飛馳而來，直撲營柵，被外圍的守衛攔了壹下，不過立刻就被放行，然後朝著這片坡地奔來。
　　遠遠地就認出了領頭的騎著栗毛馬的騎兵，那是他父親的兄弟，排行十六的折克仁，折可大大步上前相迎：“十六叔。”
　　縱馬上了山坡，就在折可大身邊，折克仁跳下馬來。大家族中的成員，年紀和輩分沒有半點關系，他的年紀也只比折可大長上壹歲而已，由於臉龐略圓，又沒有留須，看起來比折可大還要年輕壹些。
　　回頭望了壹下下方的工地，折克仁皺眉搖了搖頭：“看來這營壘真要到明天才能完工了。大哥兒，單是營柵還要多久？”
　　“天黑前應該能完工。”折可大應了壹聲，回問道：“道路那邊呢？有什麽麻煩嗎？”
　　折克仁也不管臟不臟的就壹屁股在路邊的壹方青石上坐了下來：“只是挖坑而已。壹上午挖了有三五萬吧，兩裏地，能跑馬的山上、坡上都照顧到了。還有三條溝。足以擋住遼人了。”
　　“三五萬，陷馬坑挖得這麽快？！”
　　“能崴了馬腳就夠了，也不是要把整匹馬都陷下去，壹鏟子下去坑就出來了……坐！”折克仁拍了拍身邊的石頭，示意讓折可大坐下，“說起來，軍器監的鐵鍁還真是好用，只發了五百把還真是少，都是能打造兵器的好鐵，刃口都能看到鋼花，也虧他們舍得……”
　　折可大先把石頭上的灰土撣了壹下，方依言坐下，“現在朝廷又不缺鐵，壹年據說都有萬萬斤了，光是徐州的生鐵就比以前全國都多。沒看如今朝廷多大方，壹說打仗，鐵甲、斬馬刀全都發下來了。”
　　折克仁道：“要不是韓龍圖，最新的這壹批可到不了手。”
　　折可大笑起來，“若是朝廷嚴令不許，韓龍圖會這麽做嗎？”
　　折克仁呵呵笑了兩聲，“不說這個了。妳看看這邊的土地，還真是好地，方才在前面看人挖坑就這麽想了，挖出來的土是真正的膏腴，可比府州的地強多了。”
　　折可大笑道：“所以這邊是養馬地。來家的馬有許多都是在這裏放養。之前是王家。現在則是我們折家了。”
　　“朝廷，是朝廷的地。”
　　“嗯。”折可大站起身，“等到南面的援軍到了，正好可以把馬都放養在這裏。”
　　折克仁嗤地壹笑：“別指望太原的馬軍。夏天、秋天全都被拉出去巡邏、打仗，今年冬天還不知要死多少。而且糧草還是問題。”
　　河東騎兵的情況不妙，折可大不用聽後方的消息就能知道。自幼就騎在馬背上，熟悉馬性，怎麽可能不了解戰馬的極限在哪裏。
　　折可大也跟著起身，“到了冬天就好了。屈野川冬天的時候，能把河底都凍起來，壹場雪後，通過雪橇車運送糧食倒也方便。”
　　“還是等步卒吧。馬軍動了，步卒也會跟著動。馬軍到了之後，最多半月之內，所有援軍就都能趕過來。到時候，我們這邊也就輕松多了。”折克行伸了個懶腰，“知道妳這邊的進度，我也放心了。先去前面，到了入夜前就會回來。”
　　“十六叔還請小心，遼人隨時可能會過來。”
　　“放心放心，我那邊好歹有壹個指揮呢。遼人若是人多，我會跑回來的。要是人少……”折克行嘿嘿壹笑，眉頭壹挑，“那就卻之不恭了。”
　　“也許遼人過來只是動動嘴皮子，威脅上壹兩句，可不壹定會立刻動手。”
　　折克仁咂著嘴：“誰耐煩跟他們說嘴，殺過來，就殺回去，韓龍圖不是說了嗎，有什麽事，他撐腰。”
　　折可大可以確定，韓岡肯定是沒說過這個話，但大意是不會錯的。他的七弟送來信中，也明確說了韓岡的態度。問題是如果當真鬧出大亂，韓岡會不會信守諾言。對於壹名文臣，折可大可沒那麽有信心。
　　作為下壹任家主，折可大必須要以壹名家主的身份思考問題，不是在家中等著位置掉到自己的頭上來，必須有帶領族人在遼國的威脅下生存下去的能力。領軍能力是第壹的，但並不是唯壹的。思維、行事，必須切實承擔住數千族人，十萬子民的未來。要有抵禦遼人的侵襲，甚至包括來自東京城的壓力。若是沒那份能耐，到了那個時候，除非是天子降詔指名，否則他折可大就絕沒有希望繼承府州知州的位置。
　　從他自幼受到的教誨中，絕不可能將折家的安危放在壹個沒有什麽關聯的文官身上。他知道他的父親為什麽會想主動收復舊豐州，也清楚為什麽要與韓岡聯手，但他並不明白為什麽要與韓岡走得這麽近。韓岡的年紀可是比自己還小壹點，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性格和為人必然激進。若是他有什麽計劃需要折家沖鋒陷陣，到時候會不會給折家帶來什麽災難性的後果，可就說不準了。
　　但這個想法，折可大僅僅存於心中，並不方便拿出來明說，尤其現在必須借助韓岡的權力，更是壹個字都不能隨便說出來。
　　折克仁上馬走了，去邊境繼續他的任務。只要毀了道路，遼人的騎兵想要殺到營地這邊，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陰雲的遮擋下，看不到太陽位置的變化，但天色的確是壹點點地暗了下來。下方的營地開始點起火炬，折可大想著折克仁差不多該回來了。
　　但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有折克仁親兵壹騎奔回，他上氣不接下氣，“大……大郎，十六將軍出……出事了！”
　　折可大劈手抓住那名親兵，厲聲喝問：“出什麽事了！？”
　　“十六將軍被遼……遼人的流矢射中了！”
　　“什麽？！”折可大表情更為猙獰，“十六叔可有大礙？”
　　“傷……傷……傷了壹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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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之後，韓岡得到了發生在柳發川的邊境沖突的確切消息。
　　事先在營壘前挖好的陷馬坑和壕溝擋住了遼人的斥候，被破壞的道路讓騎兵不可能縱馬奔馳，但遼人撤離時，隨手射出來壹支流矢，射中了折克仁的耳朵，削掉了半只。然後折克仁立刻出兵邊界，雖然沒有造成傷亡，但放火燒了兩個遼人的巡鋪泄憤。
　　“終於開始了？”韓岡將這份緊急軍情丟回桌上。
　　邊境沖突是避免不了的。澶淵之盟以來，河東、河北的邊界從來就沒有消停過，燒壹兩個巡鋪或是烽燧，都是極常見的事，韓岡壹直在等待這場戲什麽時候開鑼。
　　雖然這個開場讓人覺得可笑。但那壹箭，應該是瞄準折克仁射過去的，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流矢。只傷了耳朵是運氣而已，要是那壹箭偏個幾寸，就是出了人命的大事了。以折克仁的身份，絕不可能同於邊境的平民，可以輕易地息事寧人。
　　“龍圖。”折可適腳步沈重地拿著壹封公函進來，“遼人東勝州移牒府州，質問官軍犯界燒其巡鋪之事。”
　　韓岡拿著遼人的通牒看了沒壹會兒，另壹封公函也被人送來了，“龍圖。李都知昨日已經率部出發。預計四天後，抵達麟州。”
　　“看來能趕得上呢。”韓岡對黃裳道，“勉仲，幫我起草給蕭十三的文書，讓他們交出射傷折克仁的犯人，要不然，就依遼法給予合理的賠償。否則日後遼人侵界，將不問情由，立誅之。”
　　“折克仁燒遼國巡鋪之事怎麽辦？”黃裳驚問。
　　折可適立刻道：“這是遼人先犯界傷人，才會有的報復！”
　　韓岡也道：“只要他們給折克仁的耳朵壹個交代，大宋也會負責賠償巡鋪的損失。”
　　“龍圖，這壹封通牒發過去，遼人當不會善罷甘休。”黃裳沈聲提醒，“難道龍圖想與遼人開戰。”
　　“不想。”韓岡搖頭，“就是因為不想，才必須做好大戰壹場的準備！要讓遼人明白，我們絕不是可以訛詐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