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慈不掌兵

　　朱廷芳很後悔，為什麽要壹回來就徑直回府。要知道，他只是為了先看看那個讓眼高於頂的妹妹朱瑩壹見傾心的鄉間少年張壽，到底是何方神聖，不但能得到祖母和繼母青眼相加，竟連皇帝也頗為信賴重用，更讓那些只會享樂的紈絝子們敬畏有加。
　　如果不是他回了府，他就不會被妹妹朱瑩窺出破綻，就不會被繼母壹眼看出身上有傷，就不會在祖母那嚴厲卻關切的眼神下，被繼母扒了身上外袍，就差沒被勒令坦白事實了。
　　而如果不是他回了府，此時他也不會因為張壽出言替自己解圍，而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接受朱瑩和張壽壹同入宮這個事實。
　　身為趙國公府的未來繼承人，他也是常常入宮的，可此時此刻在東華門壹站報上來意，沒等宮中回復，他就得以長驅直入，他很清楚那是沾了朱瑩的光。雖說皇帝從血緣上來說，算是他的表叔，可實則卻是君臣，他從來沒辦法像朱瑩那樣在皇帝面前散漫隨便。
　　從東華門往內走了不多久，卻要路過內閣所在的區域。盡管如今各家衙門都已經封印，內閣也只有壹位閣老兩位中書日常值守，再也沒有往日裏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但壹行三人還是無巧不巧地和內閣中出來的壹位大員撞了個正著。
　　那正是壹貫有好好先生之稱的吳閣老。
　　壹見三人，吳閣老先是壹楞，隨即就笑容可掬地叫道：“朱大公子這是回來了？吉人自有天相啊，不枉太後為妳在佛堂請了長明燈，親自為妳抄了幾卷經書，皇上也是連日念叨。”
　　朱廷芳還是第壹次聽說太後和皇帝為了自己的安危如此上心，此時便打算說幾句發自肺腑的感激之言。可他卻沒想到的是，吳閣老笑瞇瞇沖他點頭過後，竟是又看著張壽道：“張博士，妳那些學生真是不得了，昨天還居然還有人結伴探討功課？用功到讓很多人汗顏！”
　　再次聽到有人說張壽的學生用功，而這個人還是堂堂內閣大學士，朱廷芳就是之前再懷疑，此時也有些信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是九章堂那些研修算經的寒門子嗎？”
　　“呵呵，那些寒門子用功，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都不用說道。就是因為那些用功的家夥，好幾個都是往日京城裏出了名壹事無成的紈絝子，我才忍不住感慨。當然，也不是人人如此，可半山堂中哪怕只有那麽壹二十個用功的，那都已經很難得了。”
　　見吳閣老壹邊說，壹邊笑瞇瞇地端詳自己，張壽就瞅了壹眼旁邊的朱瑩，見大小姐滿臉都是得意，他不禁暗想，讓好學生用功不稀奇，要讓差生用功，當然得放個誘餌在前頭吊著。
　　他之前在布置功課的時候就放下話去，鼓勵眾人抱團取暖，集思廣益。功課完成好的那壹組人，可以得到實際歷練的機會——這個歷練，曾經在翠筠間中呆過的人得到了再明白不過的暗示，那就是趙國公府和他共同出資，為整個小組量身打造成才方案。
　　包括但不限於張武和張陸這種明明只開了家小小織染坊，卻直接被天子過問的例子……當然，也包括婚事。也不知道朱瑩怎的說動了太夫人，太夫人竟壹口答應，替那些浪子回頭的家夥出面做媒。
　　當然，至於趙國公府出資，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朱瑩直接預支了兩家嫁妝鋪子的結果。
　　然而，朱廷芳卻並不知道其中玄虛，去看張壽時，卻發現他和朱瑩雙目相對，眉眼中仿佛含情脈脈，他頓時就心情更加微妙了。於是，他也忘了順著吳閣老剛剛的話頭頌聖，匆匆敷衍了兩句就想走，誰知道吳閣老竟是主動走上前來。
　　“正好，我也有事請示皇上，和妳們壹塊去乾清門吧！”
　　和饒舌的吳中書性格類似，吳閣老也是壹個很健談的人。至少有這麽壹個人在身邊，那就絲毫不用擔心冷場，因為他壹個人就能用各種話題把所有人都串起來。
　　而朱瑩本來就是愛說笑的性子，張壽也言談自若，於是，不善言辭……或者說並不喜歡多說話，而是更喜歡多做事的朱廷芳不知不覺就被動參與到了各種話題當中。等不知不覺到了乾清門時，他就發覺，自己對張壽最初的那種挑剔意識竟是淡化了很多。
　　仔細想壹想，壹個從小在鄉間長大的少年，哪怕面對的是閣老當中脾氣最好的吳閣老，卻能談笑風生，他至少不用再糾結對方那實在和朱瑩太不相稱的出身了。然而，想要讓他承認寒門出貴子，那卻還是不夠。
　　往日朱瑩過來，往往都是眼尖的宮人又或者內侍看到了跑進去報說，壓根沒人攔，但今天多了吳閣老朱廷芳和張壽，朱瑩也就很講禮數地陪著壹塊等在了乾清門，不消壹會兒就只見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壹陣風似的迎了出來。
　　這位宮中數壹數二的內侍如今再也不敢投機了，對著張壽那也是笑容可掬，客客氣氣地把所有人都請進了乾清宮——哪怕按照規矩，這些來意各異的人應該分批覲見。果然，人才剛進乾清宮，他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來都來了，都不是外人，壹塊進來吧！”
　　要是換成性格強硬的首輔江閣老，又或者綿裏藏針的次輔孔大學士，聞聽此言少不得會鮮明表態痛陳不妥，但吳閣老再次發揮了自己好好先生的個性，卻是笑呵呵地說：“我本來就沒什麽要緊事，倒是朱大公子妳是剛回京的大將，壹會妳先說，我也等著聽聽之前的戰況。”
　　朱瑩也搶著說道：“大哥回京本來應該先公後私的，但他惦記我和家裏長輩，先回了家壹趟，他壹路風塵仆仆，回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壹口，所以祖母和娘不放心，我和阿壽就陪他來了。大哥妳壹會兒在皇上面前可不許輕描淡寫，妳說的話我要原原本本稟告祖母！”
　　朱廷芳根本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被眾人頂在了前面，當下只能暗自苦笑。按照他的本意，並不想渲染之前的驚險和困苦，可進入東暖閣之後，他才剛行過禮，就只聽上首傳來了砰的壹聲，卻是皇帝直接重重拍了壹記扶手。
　　“好妳個朱廷芳，總算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少來虛禮，好好給朕說說，之前妳那號稱大敗，而且連人都失蹤不見的那壹仗，到底是怎麽回事！”
　　知道皇帝就是這等脾氣，朱廷芳只能定了定神道：“皇上，臣頭壹次出征，全無經驗，即便是偏師，原本也是輪不到臣去率領的。但當時因為哨探全滅，甚至那些靠近邊墻的牧人，也都翻臉劫殺我軍，甚至還有往塞外走私違禁之物的不法商人裏通北虜，軍中壹團亂麻……”
　　他頓了壹頓，見壹旁朱瑩死死盯著自己，臉上卻有些疑惑，而張壽則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壹貫笑瞇瞇的吳閣老臉上也沒了笑意，他就知道，妹妹固然還沒反應過來，但張壽和吳閣老卻分明已經猜到了什麽。至於皇帝……那張帶著淡淡笑容的臉，他從來沒看透過。
　　輕輕吸了壹口氣，他就沈聲說道：“父親召集麾下眾將議事，發現山頭林立，全無戰意，便暗地交給我壹個任務。讓我假裝受不得激將而立下軍令狀，然後帶兵出征，實則……實則作為誘餌。”
　　朱瑩頓時渾身冰冷，臉色煞白。她以為自己會大聲怒喝，爹怎能這樣狠心無情，可話語卻噎在喉嚨口說不出來，直到覺察到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側頭看到那是張壽，這才覺得身上漸漸有了些溫度。
　　而吳閣老也沒有說什麽趙國公膽大之類的評論，而是完全保持了沈默。而皇帝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好半晌才嘆了壹口氣道：“妳爹多年不曾掌兵，再加上之前大同總兵雖然被罷官，麾下故將卻是盤根錯節，也難怪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兒子頭上！”
　　皇帝說著就霍然起身，繼而直接走到了朱廷芳面前：“慈不掌兵，這話固然不假，但妳爹他也不想想，就妳這麽壹個成器的兒子，等妳二弟磨礪出來，卻還早得很！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麽辦？趙國公府怎麽辦？他想過妳祖母會如何傷心嗎？”
　　朱廷芳微微低下了頭，隨即沈聲說道：“父親說，去冒險的並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有其他人的父親，兒子，兄長，弟弟……他既然拿別人的命去拼，去賭，總不能卻讓自己的兒子呆在安全的地方。而除卻我之外，他帶來的其他幾位將軍都有各自的作用，不能大材小用。”
　　再次頓了壹頓，他的聲音又低沈了少許：“他還說，相信有我領兵的話，至少能保證敗而不潰，能讓更多的人活下來。畢竟，這次不是誘敵深入。”
　　朱瑩本來就已經聽得揪心至極，此時更是忍不住死死抓住了張壽的胳膊，生怕聽到接下來那些更慘烈的細節。而張壽輕輕拍著朱瑩的手，隨即就擡起頭來看向了朱廷芳。
　　“朱大公子，趙國公此舉，確實稱得上大公無私，但是，冒風險的畢竟是妳，不是他，這甚至還比不上他自己身先士卒來得感人。而且，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即便他讓妳領兵，被丟出去當誘餌的那些將士，知道之後也未必甘心？”其實他這話，是替朱大小姐問的……
　　朱廷芳沒想到張壽竟敢這樣非議自己的父親，可看到朱瑩竟然也露出了極其贊同的表情，他的心情就更加復雜了，當下就淡淡地說：“皇上也說過了，慈不掌兵，軍營之中只有上下，沒有父子。而且，除了我之外，我的麾下沒人知道自己是誘餌。”
　　“而在我那壹支偏師之後，父親派的是大同兩位悍將帶兩支兵馬包抄，結果壹如所料，他們按兵不動，坐視我中伏。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父親坐鎮大同只是壹個假象，在我中伏之後，趁著敵軍後撤，他帶著壹支精銳兵馬趕到，將那壹支北虜的後軍吃掉了。”
　　“而事後，父親挾小勝之威，拿下那兩位坐視不救的大將，而我那敗兵之中前去求救卻險些被滅口的信使，則是成了最好的證人。要知道，我帶的是大同中衛的兵馬，和那兩位麾下的兵馬同氣連枝，主將坐視友軍求援而不救，甚至試圖殺人滅口，軍中當然壹片嘩然。”
　　“為了先肅清軍中敗類，父親封鎖了大同城中和附近多座軍營，坐視敗訊傳回京城，先斬後奏，殺了那兩個將領，又提拔了不少低階將領……多虧皇上聖明，並未催促父親速戰，也沒有如朝中鼓噪那般派人督戰，這才有之後的勝果。”
　　盡管朱廷芳語氣平淡，但在場眾人全都能從他那輕描淡寫的口氣中，聽出那其中蘊含的殺機和危險。尤其是他更多的視角全都集中在趙國公朱涇身上，卻壓根不談自己的中伏和敗戰，更不提之後如何逃出生天，再次創造了奇跡，自然就引來了別人更大的不滿。
　　而其中最不滿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瑩。“大哥，妳夠了沒有！”怒喝打斷了朱廷芳，大小姐就硬邦邦地嚷嚷道，“皇上也好，我們也好，要聽的不僅僅是爹的故事，還有妳自己的事！妳打了敗仗失蹤之後，到底去了哪？後來妳又怎麽正好抄了北虜造火器的地方？”
　　見朱廷芳默然無語，吳閣老也不禁問道：“沒錯，朱大公子避而不談自己的功績，這可不是謙虛的時候，皇上要的，是真相。”
　　朱廷芳看了壹眼沒有說話的皇帝，又瞅了壹眼若有所思的張壽，這才苦笑道：“回稟皇上，吳閣老說錯了，臣不是謙虛，而是無顏面對皇上和京城父老。臣那時力戰而竭，最終墜馬，本來打算自盡謝罪，卻因為看到麾下有不少人被北虜當作俘虜押走，壹時氣急，就……”
　　他躊躇著沒有繼續說下去，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可是大公子想到了令尊的那句話，妳能讓更多人活下來，於是脫去盔甲戰袍，略加偽裝，主動混入了戰俘之中？”
　　此言壹出，別說朱瑩遽然色變，就連吳閣老也好不到哪去。自古以來，戰敗被俘對於壹軍主將都是汙點，更何況，朱廷芳還是壹度被北虜俘獲！
　　即便他們不會認為，朱廷芳那是力竭被俘，於是失節，可只要傳揚出去，外人必定不會這麽看！那些曾經攻譖趙國公父子的人，只會如獲至寶拼命宣揚這壹點！
　　朱廷芳有些意外地盯著張壽，見其面色坦然，不見半點輕蔑又或者鄙視，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幾許敬意，他不禁心情更加復雜，許久才點點頭道：“不錯，我聽說北虜常常在擄獲的軍民之中尋覓通曉火器的人，所以，我就劃傷臉混了進去。”
　　“千古艱難惟壹死……這話沒錯，但我不想毫無作用就這麽作為誘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