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小……師娘？

　　窗外陽光正好，窗內美人倚欄。那個托腮閑坐，慵懶至極的美人兒甚至還漫不經心地輕吟道：“紅綃衫子郁金裙，輕羅小扇撲蚊蠅，淺蹙娥眉懶梳妝……”
　　她這還沒念完呢，就只聽壹旁傳來了壹聲贊嘆：“好詩好詩，大小姐您真厲害……哎喲！”
　　滿臉陶醉狀贊美自家大小姐的流銀，直接被那把輕羅小扇砸中了頭。抱頭呼痛的她慘兮兮地看著窗邊那位大美人，結果卻挨了壹個大白眼：“這也叫詩嗎？被永平那家夥聽見，她不笑妳壹千遍才有鬼！我就是信口胡謅三句，第四句還想不出來，續不上去了！”
　　湛金見流銀的馬屁沒有效果，反而挨了壹扇子，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端著壹個木托盤上去，木托盤上擺著水晶碗盛的冰鎮酸梅湯，在這炎炎夏日，還透著絲絲白霧，讓人壹看就有幾分清涼，旁邊的壹個白瓷盤裏，則是壹只栩栩如生的藍孔雀，尾屏五彩斑斕，恰是巧奪天工。
　　然而，這樣的美食安撫，對於如今的朱瑩來說已經是壹丁點效用都沒了。她早就過了盛器精美，擺盤精致就會心滿意足的年紀。眼見那兩樣東西送上來，她連眼皮子都沒眨壹下就沒好氣地說：“妳們兩個分著吃吧，我沒胃口！”
　　“大小姐。”這壹次連湛金都忍不住有些急了，“您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這是小廚房挖空心思給您做的，酸梅湯開胃，這孔雀糕冰涼解暑，您好歹吃壹點。我和流銀壹日三頓外加點心都沒少吃，倒是您不能不顧自己。”
　　“誰讓他們不許我出門的，不但不許我再去滄州，而且壹關我就是十五天！整整十五天！”
　　朱瑩沈著臉從窗前那張高高的書桌上跳了下來——沒錯，她剛剛那憑欄遠眺，看上去非常慵懶的姿態，其實是毫無姿態地坐在書桌上往院子裏看，放著二樓那可供憑欄的美人靠仿佛沒看見。此時她壹落地就氣咻咻地往外走，慌得剛剛試圖逗樂她的流銀趕緊上前阻攔。
　　“小姐……大小姐，就因為您在外頭嚷嚷的那些話，外頭都亂好幾天了，老爺也是為了您好。為了他把您關在家裏，太夫人和夫人都和他吵了壹架，如今老爺還壹個人住在外書房呢，號稱要守著門，誰敢放您出去，那就不是朱家人，夫人差點提劍和他打了壹架……”
　　聽到流銀這沒條理亂糟糟的勸說，朱瑩這才漸漸停下了腳步，隨即狐疑地側頭看向了自己這兩個心腹婢女，見流銀壹臉我要是哄人就是小狗的表情，湛金則是低下了頭，她頓時氣不打壹處來。
　　“好啊，原來又是爹搗鬼！我就說呢，祖母和娘全都是最向著我的，怎麽會無緣無故把我關在這裏，他怎麽老是這麽霸道！祖母可是他娘，他連祖母的話都不聽，還想怎麽樣！”
　　湛金和流銀對視壹眼，同感心頭大汗。大小姐妳還是老爺最疼愛的寶貝女兒呢，妳還不是常常連爹的話都不聽，現在還好意思說您爹？
　　話雖如此，見她們私底下對過壹次臺詞，編出來的這套說辭總算是哄住了朱瑩，兩人全都如釋重負，連忙攔著朱瑩又是好壹通勸。至於把黑鍋全都扣在趙國公朱涇頭上這種事，兩人那是壹丁點愧疚都沒有。
　　反正這次把朱瑩禁足十五日，確確實實就是朱涇的意思，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不大贊成，只是出於朝中那雞飛狗跳的架勢，再加上老爺好像對那兩位說了另壹套她們這種內院侍女並不知道的說辭，人方才勉勉強強算是默許了。當然，朱涇這幾天確實都被攆到了外院住。
　　好容易勸朱瑩吃了半只孔雀糕，又喝了小半碗酸梅湯，兩人本待再哄朱瑩午休小憩壹會兒，誰知道外間突然傳來壹陣喧嘩。見朱瑩眉頭壹挑，立刻把裙擺往腰間壹束，直接快步飛奔了出去，兩個忠心耿耿的丫頭先是驚呆了，隨即就氣炸了。
　　她們這每天變著法子哄人，容易嗎？誰在這時候搗亂！
　　而朱瑩束裙飛奔，縱身躍出院門時，就依稀聽到了壹個熟悉的聲音：“……所以我第壹時間就趕來了……”
　　只不過，乍壹聽清楚那聲音是誰，原本驚喜雀躍的她就立刻飛快地放下了裙擺，那種喜不自勝的小女兒之態無影無蹤，再次搖身變回了那個絕艷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張壽回來，而是陸三郎那個死胖子，她這麽高興幹嘛？
　　下壹刻，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胖子，只不過陪著人來的那位，她實在是有些意外，壹時忍不住張口叫道：“娘，您怎麽來了？這陸三胖又不是什麽貴人，還用得著您陪？”
　　“妳爹把妳關在這院子裏，壹關就是半個月，我要不是天天來看妳，妳能坐得住？我要是不陪著陸三郎來，怕是妳都要和他商量怎麽偷跑了吧？”
　　九娘知道對不起女兒，此時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朱瑩，等松開她之後，這才轉身瞅了陸三郎壹眼。見人眼睛壹眨不眨地看著她們母女，壹臉我很理解的表情，本來就覺得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她就沖朱瑩微笑道：“不過最重要的是，今天陸三郎第壹個帶來了好消息。”
　　陸三郎看到朱瑩狐疑地打量著自己，他就使勁挺直了胸膛，嘿然笑道：“我肯定是外頭第壹個得到消息，然後第壹個過來報喜的人！從今天開始，大小姐妳就會被全京城的人豎起大拇指說厲害，因為咱們那位首輔大人江閣老……他倒臺滾蛋啦！”
　　和已經經受過壹次好消息洗禮的九娘相比，剛剛匆匆忙忙出來的湛金和流銀那真的是又驚又喜。甭管江閣老是為了什麽倒臺的，自家大小姐在大庭廣眾之下痛罵幾個士子的話，絕對是燎原之火的最初那壹點火星子。
　　和她們曾經擔心的大小姐會不會因此闖禍相比，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完美了！
　　然而，心直口快的流銀那壹聲太好了剛剛出口，朱瑩卻沒好氣地說：“我還當是什麽好消息，妳急急忙忙跑來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江老頭肯定倒臺，我早就知道了！我還當是阿壽回來了呢，真是，白高興壹場！”
　　九娘沒想到朱瑩的反應竟然這麽直白，頓時有些無奈地伸手點了點她的眉心：“人家陸三郎好心好意來報喜，妳倒是壹點不客氣。口口聲聲江老頭，那可是首輔，妳就這麽大把握三言兩語把他扳倒？”
　　“我要說他不得人心，妳們肯定笑話我，畢竟，人心這玩意又不能決定宰輔的去留。”
　　朱瑩得意地壹笑：“因為我知道我爹也好，陸三胖他爹也罷，全都不會放過江老頭的。再說了，江老頭這些年人在其位，得罪了多少人？光內閣就至少有兩個恨不得把他掐死的大仇人，我創造了這麽好機會，要再不知道抓住，那兩位就白當這麽多年官兒了！”
　　敢情朱瑩還覺得這光明正大地在大庭廣眾之下炮轟當朝首輔是做對了！
　　生出這麽壹個體悟，習慣性在背後戳人軟肋的陸三郎不禁嘆為觀止。眼見九娘無奈搖頭，已經完成了自己任務的他就打算功成身退。來賣個好就行了，他可不想在朱家停留太長時間。可就在他剛想走時，外間卻偏偏傳來了壹個聲音。
　　“夫人，大小姐，老爺聽說陸三公子來了，請他去外書房。”
　　怕什麽來什麽，這壹刻，陸三郎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沒事來獻什麽殷勤！他可是聽說了，想當初朱廷芳壹回來就把朱二打了壹頓，朱涇回來又幾乎氣得要把朱二打死，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朱二亂點鴛鴦譜。而之前九娘倒是對他毫無芥蒂的樣子，可天知道朱涇是什麽態度！
　　陸三郎那瞬間變色的表情，朱瑩看在眼裏，當下就沒好氣地大步走上前道：“男子漢大丈夫，見我爹怕什麽？我陪妳壹塊去！”
　　我……去！哪怕讓妳娘陪也好過讓妳陪啊！陸三郎還來不及抗拒，就被朱瑩粗暴地推了壹把。等看見九娘壹楞之後微微頷首，似乎並無阻止之意，他頓時有些絕望了。
　　然而，胳膊擰不過大腿，雖說在朱瑩也沒拎住他的領子強行拖拽他去見朱涇，可人在後頭虎視眈眈地押解，等到了院門又看到朱宏在前堵著，他只能乖乖聽命。
　　等到出了趙國公府內儀門，沿著壹條甬道到了西邊的外書房，還在做心理準備的他就看到壹個高大的人影負手站在書房之外，不是朱涇還有誰？他可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讓人等，只覺得朱涇是早打算向他興師問罪，剛剛在心裏打點的某些托詞頓時壹下子都忘光了。
　　可下壹刻，他那滿腹緊張就突然被朱瑩給完全打消得壹幹二凈。就只見這位大小姐氣勢洶洶地越過他沖上前去，對著朱涇就質問道：“爹，妳把我禁足在家，難道就是為了在外頭給江老頭壹個交待，讓人覺得我在家閉門思過？現在江老頭倒臺了，妳還要關著我嗎？”
　　要是他從前敢對老爹說這種話，絕對會被打死！陸三郎在心裏想，所以他從來不和老爹正面沖突，寧可在背後搗鬼。所以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朱瑩這女兒當得真愜意！
　　面對朱瑩那質問，朱涇的反應卻很簡單。他直接伸出手去，卻是摸了摸連頭都沒梳，只是長發垂肩的朱瑩那腦袋。
　　“江老頭算什麽，我就是不想讓妳大熱天在外頭亂跑。”朱涇見朱瑩惱火地往後退了兩步，隨即整了整頭發，他就淡淡地說道，“再說，我對外頭人可沒有說妳被禁足了，而是說，妳被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氣病了，這幾日連禦醫都來給妳看過，當然實則去看妳祖母了。”
　　見朱瑩目瞪口呆，他這才瞥了陸三郎壹眼：“若不信的話，妳可以問陸三郎。”
　　陸三郎這才如夢初醒，趕緊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我也聽說大小姐妳病了，這才有了好消息第壹時間送過來。為了妳這病，趙國公不但幾天沒出門，還放出風聲，說先是父子被江閣老陷害，如今兒子和未來女婿又被江閣老嫉賢妒能，妳這個寶貝女兒還氣病了，從今往後，和江閣老勢不兩立！”
　　朱瑩驚訝地看著父親，隨即才醒悟到，她爹那是何等強硬到不講理的人，怎麽會因為她當街說江老頭幾句話就輕易和人服軟。拿她發難的事趁機捅人壹刀子還差不多。
　　於是，她剛剛那股氣勢立時消失得壹幹二凈，正要老老實實地低頭賠禮道歉，她卻陡然聽到父親開口問道：“陸三郎，妳倒是很會說話。”
　　陸三郎已經絞盡腦汁在討好朱涇，降低朱瑩的怒氣值，眼見已經成功，他還沒來得及舒壹口氣，卻不想朱涇竟然又盯上了自己。暗自叫苦的他緊急開動腦筋，隨即就生出了壹個大膽的念頭。
　　於是，小胖子憨態可掬地躬身行禮，隨即異常乖覺地說：“事關重大，我身為我家小先生的學生，當然責無旁貸。再說，我就是打聽壹下消息，然後該送信就送信而已。要是小先生知道，小師娘都被江老頭氣病了，壹定會插上翅膀飛回來的。”
　　陸三郎這突然壹改口，江老頭三個字朱瑩倒是聽著無所謂，反正她自己也是這麽叫的，可陸三郎突然叫什麽小師娘，她頓時楞住了，隨即雙頰赫然飛上了兩朵嬌艷的紅雲。
　　而趙國公朱涇簡直是被陸三郎那厚臉皮給驚呆了。事情已經過去多時，他倒是沒打算對陸三郎怎樣，就是陸三郎他爹陸綰，既然服軟認錯了，他也姑且作罷了，怎會揪著壹個小輩？
　　現如今，陸三郎這壹聲小師娘壹叫，別說主動矮了朱瑩壹輩，還把陸綰給帶低了壹輩！畢竟，其他那幾個口口聲聲叫張壽小先生也好，叫老師也好的世家公子哥，可沒有這樣稱呼朱瑩！
　　他盯著陸三郎看了好壹會兒，直到把這無恥的小子看得大汗淋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葛太師和張壽明天大概會從滄州啟程，既然妳如此尊師重道，妳算壹算時間，到時候就親自去接壹接好了，也算是妳這個學生壹片孝心。”
　　陸三郎還不知道這麽個消息，此刻登時驚喜地瞪大了眼睛，見朱瑩赫然喜上眉梢，他就立刻大聲說道：“多謝趙國公告訴我這麽個好消息，我當然要親自去接！”他說完這話，立時側頭對朱瑩擠了擠眼睛，“小師娘，我護送您壹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