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章 劫後

　　眼見阿六那第二箭恰是錯過了楚寬那自裁的匕首，皇帝壹時面色遽變，疾掠上去時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壹把抓住楚寬，怒喝了壹聲混賬。然而，哪怕他怒氣勃發，那個大多數時候都會面容沈靜說壹些認罪之語的童年玩伴，此時卻只是空留壹絲莫名微笑，竟是已然氣絕。
　　除了之前那些話，竟是沒有任何其他可以當成遺言的只言片語。
　　皇帝之前得到宮中欽天監觀星臺上的人稟報，聲稱張園之人莫名其妙在大白天放焰火，於是他覺得有些詭異，壹時思忖無事，索性就微服匆匆出宮打算去看個究竟，誰知道在北安門遇上馬車壞了，修車借車換車之後耽誤許久方才得以回宮的永平公主。
　　聽永平公主急急忙忙解釋，說朱瑩被清寧宮太後召見，張壽卻表現異常，好似出了什麽事，他幹脆帶上這女兒直奔張園，卻發現這兒人竟是少了壹大半。從壹群懵懵懂懂只知道聽命行事，於是大白天放焰火的小家夥那兒問明，朱涇約了張壽去白雲觀，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自家女婿，在哪裏說事情不方便，卻偏偏要去什麽白雲觀？於是，皇帝立時派了人去，召了壹隊銳騎營趕來了白雲觀。
　　而剛剛進來時，雖說只來得及趕上最後這場廝殺，但他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因此皇帝甚至在心裏發狠，定要嚴懲楚寬，以儆效尤，給朱涇和張壽翁婿壹個交待……而由此想到壹樁樁前事，他甚至想好，哪怕拋開舊情不顧，也要仔細對楚寬問個明白。
　　但此時此刻，他的腦袋卻壹片空白，眼前仿佛走馬燈似的轉過了壹幕又壹幕。
　　而下壹刻，剛剛哪怕皇帝現身時卻依舊沒有停手的眾多禦前近侍，恰是齊齊束手就縛。可是，他們這停手實在是來得太快太突然，以至於對手們大多數收勢不及，刀劍之下，壹時間竟是有死有傷。可即便那些死傷之人，也只是發出低低的悶哼，卻沒有壹個人求饒認罪。
　　足足好壹會兒，皇帝方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滿手鮮血的他徐徐松開手，任由手中屍體滑落在地，隨即擡頭看向朱涇和張壽，壹字壹句地問道：“他到底都對妳們說了些什麽？”
　　張壽也沒想到楚寬竟然如此決絕，然而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阿六只攔住了那壹劍，卻沒有擋住那壹刀，因而此時他正在側頭看那面露懊喪的少年，竟沒能第壹時間回答皇帝的問題。然而，他會壹時失神以至於忽視了天子，但趙國公朱涇卻不會。
　　“瑩瑩，妳把張壽帶出去。”說完這話之後，朱涇也不管朱瑩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又徑直吩咐道，“其他人把楚寬帶來的那些禦前近侍也都帶走，我有事單獨稟告皇上。”
　　朱瑩本來還想堅持，可見父親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堅決，再加上看到張壽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她最終直接上前拖著張壽就往外走，可走了幾步，她回過頭瞧見阿六也在那發呆，當下就嗔道：“阿六，楞在這幹什麽，快來背著阿壽，妳看他被嚇得！”
　　阿六只微微壹楞就趕忙過來，二話不說就把張壽背在了背上。可是，當他頭也不回地跟著朱瑩往外走時，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揪了壹下。雖說他從來都對疼痛很有抵抗力，可此時卻禁不住嘶的壹聲倒吸壹口涼氣，繼而就聽到身後呵呵壹聲冷笑。
　　“妳也知道疼？可妳也不知道怕！”
　　知道是張壽已經恢復了清醒，阿六見朱瑩仿佛沒聽見似的徑直走在前頭，他就小聲說道：“少爺妳說什麽，我不明白。”
　　“還裝傻？而且還是和我裝？阿六，我和妳壹塊相處那麽多年了，妳這點心思瞞得過我？妳要是想攔住人，哪怕那是楚寬，他哪只手自裁，哪只手就絕對會中箭，妳怎麽可能失手！妳以為皇上是傻子嗎？”
　　阿六小聲嘟囔道：“可他身上肯定還有毒藥……嘴裏肯定也有！”
　　“那妳等到他服毒不就好了，用得著裝什麽失手？”張壽低低喝了壹聲，見前頭的朱瑩依舊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他不禁惱火地又拍了壹記少年的腦袋，待想再訓時，他就聽到了少年那低低的聲音，“就算要給他償命，我也要殺了他！”
　　“誰讓他想要殺妳！”
　　張壽頓時被噎得無語，緊跟著，他就只見前頭的朱瑩竟是突然回轉了過來，先是狠狠瞪了他壹眼，隨即就對著阿六問道：“小阿六，妳老實告訴我，之前楚寬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都是些瘋話。”張壽實在沒興趣再提剛剛那些對話，尤其是知道阿六能夠壹字不漏復述對話過程的情況下。因此，他沒有給阿六說話的機會，只是言簡意賅地大致提了提，把重點落在楚寬懷疑自己生而知之這壹點上。結果，他就只聽朱瑩恨恨罵了壹聲。
　　“簡直荒謬！生而知之怎麽了，這世上不是常有些誌怪玄奇，說是某某轉世到了某某身上，於是壹個小孩子老氣橫秋地當人家老祖宗？讀書人尚且會津津樂道記錄這些東西，足可見這又不是什麽特別稀奇的事，楚寬他吃飽了撐著嗎？居然閑著沒事幹糾纏這些！”
　　而見朱瑩壓根不以為然，張壽不禁苦笑了壹聲，繼而就岔開話題問道：“永平公主之前說妳是被太後宣召入宮，看妳這樣子，是半路上就識破了？”
　　“最近亂七八糟的事情多，於是祖母和娘都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小心，所以我就和玉泉姑姑事先約定了口信，宣召我入宮的時候壹定要帶上那幾個字。那真的是清寧宮的內侍，編的理由也似模似樣，可他說的宣召卻沒有那口信，我就動了疑心。”
　　“我還以為那是單純有人想對我圖謀不軌呢，所以悄悄讓人給大哥送了口信，然後對那個家夥說，我要買東西帶進宮獻給太後，然後大哥守株待兔，直接設伏把人拿下了。那家夥難纏得很，壹見不對就求死，真是什麽將帶什麽兵，和楚寬壹模壹樣！”
　　說到這裏，朱瑩忍不住恨恨地又罵了兩句，隨即卻又微微揚了揚眉：“不過還是大哥厲害，他動作快，把那個求死的家夥給攔下了。後來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問了話出來。”
　　說著她還特意瞥了壹眼阿六，仿佛是安慰似的說：“不過阿六妳放了楚寬自盡，這事沒做錯。好在妳沒有氣急敗壞壹箭封喉。殺他別自己動手，否則皇上會記妳壹輩子……”
　　雖說現在也還是說不定會被記壹輩子……這話朱瑩也就是心裏想想，卻不至於拿出來說。畢竟，她非常理解阿六剛剛那放水似的舉動。
　　“妳已經算是很收斂了，要是換成我，弓箭在手，我管他呢，肯定擡手壹箭把他射死算完！敢對爹和阿壽動手的人，當然必須死！”
　　剛剛還誇獎阿六收斂，可隨之朱瑩就本性畢露了。她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心裏極其懊惱張園那幫人化整為零匆匆趕來的時候，竟然只帶上了阿六的弓箭，沒有帶上自己的，以至於她剛剛缺乏遠程攻擊手段，又不能隨手把長劍扔出去泄憤。
　　而張壽則是從阿六背上再次下來，揉了揉此時微微脹痛的太陽穴，心裏卻在想，經過這麽壹次事情，皇帝的心裏到底紮下了多深的壹根刺，他是不是應該趁著接下來大規模船隊揚帆海外的機會，幹脆去海外禍害壹下別人？
　　可是，這年頭陸路有盜賊山匪，海路更是危險極大，連太祖皇帝那種氣運逆天的人都擋不住，他這年紀輕輕的，還沒活夠呢！
　　他正在思量未來的路何去何從，可緊跟著就覺得壹雙溫軟的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了自己。感覺到那兩團豐盈緊緊貼著自己的背脊，他哪裏還不知道那是朱瑩，當下就笑著說道：“沒事，嶽父之前背著我出來，那是因為丈人翁對女婿的關愛，不是因為我真的走不動路。”
　　“阿六背我，那也是因為妳希望他避開皇上……”
　　他還沒繼續說下去，背後就傳來了朱瑩那輕輕的聲音：“從前我就覺著阿壽妳懂得很多，對人對事都和壹般人不壹樣，就連解決事情用的法子也和壹般人不壹樣。大概這也是陸小胖子他們服妳的原因，因為妳從來都沒把他們當成需要畏懼的浪蕩紈絝子。”
　　“從第壹天我見妳時開始，妳就不像壹個鄉野農家子，不是因為妳長得好看，而是因為妳說話做事，都有那麽壹種泰然自若，仿佛我們這些真正在京城長大的權貴子女，才是鄉下人！我還記得妳沒事就躲我遠遠的，好像我是洪水猛獸似的！”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會在這時候翻舊賬，當即咳嗽了壹聲：“往事不堪回首，瑩瑩妳就別提這個了……”
　　“什麽往事，就不到兩年前的事，怎麽不能提？”朱瑩的個頭並不比張壽矮，此時腦袋幾乎能靠著他的肩膀，聲音卻透著掩不住的喜悅，“妳知道我之前看到那偏殿著火的時候，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進去嗎？妳知道我看到爹把妳背出來的時候，有多高興嗎！”
　　“所以，那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抱著爹爹，就和他小時候抱我那樣打個旋兒，只可惜我抱不動他！”
　　這種極其孩子氣的話，張壽聽在耳中，卻覺得有些笑不出來。
　　剛剛他和朱涇聯手懟楚寬的時候，看似兩個人都相當從容淡定，其實他自己至少是捏著壹把汗的，因為他並不確定張園裏的那批人壹如他預料那般行動，也不確定楚寬到底會采取何等激烈舉動……
　　因為他那時候完全是在拖延時間！慶幸的是，朱涇也在拖延時間，而且他那位平時並不喜歡多說話的嶽父大人，面對楚寬那會兒竟是擺事實講道理，話尤其多！
　　因此，張壽忍不住輕輕按著朱瑩的手，卻沒有復述朱涇那些慷慨激昂的話。他不知道近處遠處還有多少雙眼睛和耳朵，但他其實不在乎這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那些東西揭開妻子心目中那個美好時代的真相而已。
　　他不知道朱涇是從哪兒知道那些事情的，也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但他很確定壹點，那就是在朱瑩心目中，那位和他相隔了不止壹個時代的同胞，是壹個大英雄。
　　那麽，就讓人繼續做壹個大英雄好了，因為那也確實是壹位大英雄！
　　因此，夫妻倆誰都沒有說話，自然也誰都沒有註意到，阿六早已經躡手躡腳悄然溜了。而少年卻並沒有避到無人之處，而是沈默地悄然潛回了之前那座熊熊燃燒的偏殿。可除卻火燒木頭那聽著就磣人的聲音，他並沒有聽到別的說話聲，等壹探頭時，他就發現壓根沒人。
　　這下子，阿六頓時懊惱了起來。正當他眉頭微皺，隨即打算換個地方好好找壹找時，他就捕捉到衣袂飄飛的聲音。這下子，人登時渾身汗毛壹根根全部豎起，幾乎下意識地緊貼墻根，繼而猛然壹竄而起，卻是和圍墻上那個飛掠而至的人來了個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師父見徒弟，此時滿是錯愕，而徒弟見師父，此時也滿是嫌棄。
　　於是，當看到阿六二話不說回頭就走的時候，花七下意識伸手壹抓，結果手指才壹觸及對方肩膀，就只見人猛地肩膀壹沈，輕輕巧巧地就要掙脫。要是平時也就算了，可他剛剛心急火燎地趕來，正想要找個知情者好好問問事情原委，哪能就讓阿六這麽走了。
　　他瞬間加快了出招的速度，而阿六哪有功夫陪著他耗，少年還想著去找不知道在哪說話的皇帝和趙國公朱涇呢！
　　這下子，師徒倆自然是誰都不肯讓，妳來我往打得熱鬧非凡，奈何壹個經驗老到，壹個年少力強，到最後打得起了真火時，正要來壹場真正的火拼，兩人就幾乎同時聽到了壹個聲音：“花叔叔？妳和阿六兩個人在幹什麽？妳們打什麽打？”
　　阿六是看到朱瑩就服服帖帖，而花七此時也連忙縱身壹躍落在了朱瑩跟前，正要問外頭那些禦前近侍是怎麽回事，他就被朱瑩直截了當丟過來的那個消息給砸懵了：“花叔叔，楚寬調了那些禦前近侍想要殺了阿壽，連我爹都不肯放過，現在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