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有種無種

　　是夜，眾人告退後，看著筵席上的杯盤狼藉，黑夫露出了笑。
　　“眾人離開時的模樣，應是被我這通豪言震到了吧……”
　　“兄長，不止是他們，我也還沈浸在兄長的話裏，這會還未緩過神來。”壹旁的驚說道。
　　他擡頭看向黑夫，眼睛裏有壹絲不安：“仲兄，公侯將相，當真不是天生就註定的麽？為何從小到大，總有人跟我說，天生貴胄？”
　　驚依然有些遲疑，因為在被楚國統治了數百年的南郡，血統論是很流行的。
　　歷代楚王都號稱祝融血脈，其氏的金文寫法，並不是後世的“熊”，而是“酓”，其象形含義是以苞茅縮酒祭天，壹股子天命神授的意味。自從楚武王後，五百年間，非王族出身的令尹只有兩個，其中之壹的吳起，還因為想廢止楚國的封君世襲制度，打壓世卿，遭到了群起而攻之，未得善終。
　　於是，這種“天生貴胄”的想法，在南郡民間仍很流行。
　　面對弟弟的疑慮，黑夫反問他了壹句：“還記得我給妳講過的那些故事，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這些人，難道天生就是賢相？還不是出身低微！”
　　“此外，鄖氏也出身高貴，是古鄖國的後代，可如今鄖滿何在？我出身卑微，與妳同母所生，壹度也是黔首士伍，不名壹文，我如今又坐在什麽位置上？”
　　這麽壹想，黑夫只覺得，自己真是壹個勵誌的典型啊，光論出身的話，竟比劉邦、陳勝還要屌絲！
　　幸甚，他沒有落到商周，也沒有落到春秋，而是來到了戰國之末。
　　中國的歷史，可以分為“有種”的世卿世祿時代，與“無種”的帝國官僚時代。前者出身優於能力，後者能力優於出身。這兩個時代，正好以戰國、秦、漢作為分界點，黑夫他們就站在變動的世勢裏。
　　戰國的兵戈戰火，已經撕裂了春秋時世卿世祿的高墻，公族落，士人起，出身低微的文士、武士、策士們，出入各國朝堂，位列卿相，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的口號，也被堂而皇之地喊出來。
　　與繼續走世襲老路的楚不同，秦國的軍功爵制度走向了另壹個極端：“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這就是說凡立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階層，都可以享受爵祿，軍功是接受爵祿賞賜的最必要條件。
　　此外，“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這是取消宗室貴族所享有的世襲特權，他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僅憑血緣關系，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和爵位封邑。據說，就連秦王政的弟弟成蹻，最初都沒有封爵，靠了出使韓國，為秦得到了不少土地城邑，才成為封君。
　　從有種到無種，經歷了漫長的鋪墊，絕不是陳勝壹句話才喊出來的。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最大的功績，是把萬世壹系的帝王也掀下了神壇。
　　黑夫現在可不敢這麽喊，那可是造反哩，巧妙地改壹下，讓它和軍功爵制度結合就好。
　　壹個人的成績是做出來，不是天生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變不平等的命運！
　　話雖如此，但在秦國，壹般的黔首士伍，即便撞了大運壹路斬首升爵，頂多能成為公乘，之後就很難升上去了。這是壹個階級流動的天花板，在黑夫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壹頭撞到上面，頭破血流。
　　因為五大夫以上，便相當於“卿”，開始單獨錄籍貫。
　　但黑夫卻揚言，說自己要突破這個天花板，先給自己定壹個小目標：封侯！得氏！
　　這壯誌豪言，讓在場的利鹹、東門豹、季嬰、小陶猛醒，讓他們頭皮發麻，感覺自己的眼前，被打開了壹道新的大門！
　　眾人不敢有相同的誌向，但也明白，黑夫若真能走到那壹步，他們這些追隨者，當然也不會少了好處。
　　大夫？縣尉？或許有希望更進壹步呢！
　　於是，在回去的次日，原本懶懶散散的眾人精神面貌煥然壹新！
　　東門豹不再整天嚷嚷著抱兒子了，回到鄉裏後，他翻出了許久未練的手戟，壹板壹眼地比劃了起來。
　　小陶亦抓緊了對弓弩材官的訓練，他壹下子找到了目標：盡全力輔佐黑夫！
　　季嬰亦把“做大夫”的誌向，悄悄改成了“做官大夫！”
　　利鹹則更加勤勉於公務，協助黑夫籌備練兵事宜。
　　甚至連肯定趕不上這場戰爭前畢業的驚，也在回到學室後，拾起枯燥的律令，又壹次背誦起來。
　　黑夫將這壹切看在眼裏，十分滿意。
　　“剛赴任那天，縣令雍何對我說，政為車，吏為馬，吾等皆受人驅使。”
　　“但在我看來，我的誌向亦如車輿，光靠自己是推不動的，眾人何嘗不是我的駟馬呢？在智謀和潛力上，他們當然不能與陳平這種騏騮相比，只是縣鄉的普通騾馬，速度不快，卻十分忠誠，聽我指使，行得穩當。這些馬兒脾氣各異，愛好不同，會疲倦，會偷懶，為了不讓他們掉隊，必須不時鞭策才行！”
　　……
　　在鞭策完手下後，黑夫也投入了緊張的安陸縣征兵工作中。
　　按照郡上的計劃，五月份各縣擬好征兵名單，六月份在鄉、亭進行小規模的隊列訓練，七月份集中在縣城繼續整編，使其能識金鼓旗幟，八月份分發兵器，進行戰術合練……
　　然而六月時，安陸縣出了大案子，地方秩序有些混亂，征兵工作也受到了延誤，眼下的進度比計劃慢了許多。
　　黑夫讓利鹹將擬好的征兵名單給自己過目，秦國是普遍征兵制，17歲成年後便要被錄入籍貫，隨時準備應征！
　　17到20歲的青年人主要服徭役，即修墻築路、運輸糧食等，黑夫在縣裏幹過修墻垣的活，上次也被拉去押送刑徒，在滅魏時是輜重部隊，靠了關系才混進作戰部隊。
　　而到了20歲後，就是“壯”了，要繼續做戍卒和正卒。壹年在本郡的地方部隊，也就是郡兵，壹年在邊疆或中央衛戍部隊。
　　當然，南郡的大多數人都沒機會去鹹陽，直接就近駐防，反正南郡本身就是邊地。正是在這兩年的軍旅生活中，紀律松散的黔首，被軍法訓練成秩序井然的兵卒，有了隊列觀念，和識別金鼓的能力，聽說要打仗時，也不會露出畏懼之色，而是會聞戰而喜。
　　等常備軍服役完成後，所有適齡青年便轉入預備役，除了每年仍在郡縣服壹月徭役外，壹旦有戰事爆發，被點中了名，就要立刻應征入伍。壹直到56歲或60歲才免除服役。
　　不同於上次滅楚之戰，秦國有些倉促隨意的征兵，這壹次，整個南郡都嚴格依照開展今夏征兵工作。
　　利鹹的確是個幹吏，將縣尉官署的壹切都摸得熟悉，他奉上簡牘道：“縣尉，安陸縣有縣邑壹，戶壹千余，還有三個鄉，北郊鄉、雲夢鄉、涢水鄉，三鄉共三十個亭，每亭有五到十個裏不等。”
　　“按照往年征兵舊例，會每個裏出壹伍兵，由伍老或裏典任伍長、什長；兩個亭則合壹起出兵五十人，挑出壹位亭長任屯長，再由壹位應征的縣吏做百將。如此壹來，則百、屯、什、伍皆由相互熟識的鄉黨組成！”
　　這就是全民皆兵，古典軍國主義的秦國！和平時期的基層組織，到了戰時，就能搖身壹變，成為軍隊建制，根據被征召者的爵位不同，便在軍中擔任不同的職務……
　　如此算來，光是三個鄉，就能出兵近千，再加上縣城所征兵卒，當有千余人，已經達到了李由要求的人數。
　　他們會被編成壹率，由黑夫這個縣尉做率長，其下有兩個五百主，壹個短兵親衛百將，以及醫護急救之士等輜重後勤人員。
　　黑夫暗暗想道：“說起來，日後陳勝吳廣參加的九百人戍守漁陽，也是兩個縣組成的壹率吧？二人還當了屯長，而那兩個被殺的軍官，其實就是縣尉！”
　　黑夫當然不會讓這種事情提前出現，所以他讓利鹹，仔細厘定名單，優先征召有產者，不要讓無產的閭左之徒參軍！惡少年和輕俠，這是軍隊裏的不穩定因素。
　　“我要壹支安陸良家子弟組成的精兵！商賈、百工則編入輜重隊伍中！”
　　他如此安排道：“各鄉、亭務必在七月初壹前完成征兵，在鄉、亭訓練壹旬，編好行伍，待七月十日，便帶著所有人，來縣城集結！”
　　而在各鄉應征兵卒即將雲集縣城，接受黑縣尉訓練時，黑夫也在張羅壹件私事。
　　搬家！
　　郡守騰在行縣時，曾大贊堆肥漚肥之法大大提高了南郡的糧食產量，於國於民都有大功，於是，就在黑夫終於以“醫護急救之建言”被拜爵為公大夫的同時，他的伯兄衷，也得到了郡上的賞賜，從上造被拜為簪裊……
　　不僅是爵位高了，衷還被征辟入安陸縣城做田佐吏，作為田嗇夫的副手，相當於後世的“縣農業局副局長”，六月底就要來上任。
　　如此壹來，他們家兄弟三人都在縣城了，總不能剩母親壹個人在家吧？於是乎，黑夫和衷、驚，還有母親商量壹番後，做出了壹個決定：把家搬到安陸縣城來！
　　黑夫在縣令處辦好戶籍手續，乘著休沐時回了趟老家，遙遙望見雲夢鄉夕陽裏那株枝繁葉茂的大榕樹，黑夫竟有些壹絲不舍，家裏那破縫的舊門，漸漸老去的黃犬，每壹塊磚瓦，處處都有家的溫馨。
　　但終究還是要走，他的家人和家，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黑夫前進的腳步而移動。
　　到了次日，或租或借的七八輛牛車，拉著各種母親舍不得扔的家當出發，往縣城駛去，站在夕陽裏外，壹邊應付著鄉親們的恭喜祝賀，黑夫心裏閃過壹個促狹的念頭。
　　“從今以後，我家也是城鎮戶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