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9-10 15:01
風暴停了又來,永無平息。
當劉季艱難上到甲板上時,天還黑,看不見星星,他們正巧轉到迎風面,壹陣極其恐怖的風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動了。 船艙裏已經足夠狼藉了,甲板上的情況更恐怖,未來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桿彎得像壹張弓。留在甲板上以穩定船只的人,統統暴露在如山高的駭浪裏,三個舵手在尾樓甲板沒過膝蓋的水中掙紮,才能勉強掌舵。 盡管他們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風持續撞擊著大翼,不停地折騰著槳帆船起起伏伏,讓它左右搖晃、四處飄移,海水從船的兩側不斷地沖擊著船身,猶如巨石從山上滾下,直接砸向了木質船體,好似隨時會將船擊碎壹般。 所有人都在倉皇躲避,勇猛的劉賈死死抱著手邊的木頭,徐寧也蜷縮在壹角,瑟瑟發抖。 唯獨劉季邁著蹣跚腳步,走到船頭,將繩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間的三尺劍,壹腳踩著船幫,就對前方洶湧的風暴海浪怒吼起來。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風浪和船的咯吱響聲淹沒,又鹹又冷的水激到臉上,如同他的命運壹般。 “來呀!” 劉季抹去臉上的海水,須發賁張,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處!” “妳也不必藏著,若有膽,便來與我壹決生死!” 他怒吼著,好似這黑暗的夜,咆哮的風,正是黑夫的化身。 這麽多年了,從在鹹陽城與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黃城頭多看了那黑廝壹眼後,劉季便覺得,自己的壹生徹底完了,黑夫處處與自己為難,殺又不殺,只是踢得遠遠的,讓他遠離時代的中心。 劉季也曾抗爭,幾次試圖逃離,可到最後,卻發現終究還是被黑夫玩弄於股掌之中。 “為什麽?究竟為何要與乃公為難,看上了吾妻,還是看上了乃公?” 這是劉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麽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麽目的。 閃電劈下,雷鳴震耳欲聾,船的兩邊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來就像燃起了大火…….它們仿佛是黑夫的笑聲,居高臨下,在嘲笑劉季的無力。 而無比狂暴的風,則將他們的船只高高拋起,有人因為拴在腰上的繩索不穩,整個人飛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張大了嘴,聲音卻被風暴掩蓋…… 劉季也沒能拉住他,淚水和海水壹起沾在臉上。 在那些手握大勢的人眼裏,他們這些小人物的性命榮辱,喜樂哀怒,就如海上形單影只的船,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 只輕輕壹揮手,就能決定妳的生死,或撥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劉季沒有退讓,沒有露出對死亡的畏懼,他這壹生拼盡全力,也要擺脫這籠中鳥壹般的命運! 他披散著頭發,對著風浪狂呼,怒吼,對抗! 這壹刻,他像極了手持殘網,與大海抗爭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著海神波塞冬揮舞拳頭的奧德賽! 所有人都為劉季的瘋狂所驚訝,就在這時,又壹個閃電劃過天際時,順著劉季的劍,他們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陸地!” 但看到陸地並不意味著希望,因為劇烈的風浪,船失控了,船頭徑直沖向岸邊,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們拋下的錨,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緩慢地拖動,這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以及在眼前聳立的海岸,能讓最堅強的水手都心驚膽寒。 壹瞬間,船上的紀律就蕩然無存了,槳手們開始到處亂跑,準備逃命,每個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亂不堪。 獨剩劉季壹個人站在船頭,直面死亡! 有時生存真的取決於壹時的僥幸,如同奇跡般,壹直在海底拖動的錨,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纜繩壹瞬間就繃直,承載著整艘船的重量,讓它在漸漸變小的風浪裏,停了下來。 船上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混亂平息了下來,更多錨被拋了出去,緊緊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們就這樣在那裏停靠了壹整夜,當次日風平浪靜,太陽露出地平線後,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昨夜唯壹沒向風浪和大海屈服的劉季,對他的稱呼也變成了“劉公。” 另壹艘船不知去向,劉季他們滿船百人,墜海了幾名後,還活著的尚有93人。 在劉季帶領下,眾人將船拖進背風的海灣,離開了崎嶇多石的海岸,當劉季手腳並用,登上海岸邊壹塊大巖石上時,縱觀地勢,此地三面環海,西有灘塗,東面山口,好似壹個狹長半島。 他瞇著眼看向東方,那是壹片森林密布,山脈起伏的廣袤陸地,鹿和野豬在林中走動,河流中有許多河豚,看上去尚無人類活動的痕跡…… 如同婉約處子,等待著老劉去開發建設。 “這是扶桑麽?” 他們壹共經過三天三夜的航行,據徐寧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駛了兩三百裏,雖然始終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扶桑木,但他們相信,自己登陸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歷經大劫的劉季,只覺得,自己終於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抗爭中,贏了第壹次! “黑夫想讓我壹直做紙鳶,將繩子拴在我背上,他隨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劉季的壹切。” “但他錯了!” 拴在紙鳶背後的線,已在那場劇烈的風暴中,由劉季自己用劍,猛地斬斷! 扶桑距離中原千裏迢迢,只要遠離海岸,黑夫絕難再找到自己。 他現在,擁有了自由的未來,黑夫再也無法幹涉的未來! “黑夫想將乃公送到扶桑來老死異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這建國立邦!” “我當年見秦始皇車駕,曰,大丈夫當如是!我便要做這扶桑的,始皇帝!” …… 而就在劉村長剛於本州島西部登陸時,隔著壹道淺淺的瀨戶內海,在後世的九州島南部,也有壹個繩紋人的村落,正從黎明中蘇醒過來。 扶桑還處於狩獵采集的原始時代,並無農業,當地的土著因獨特的繩紋陶器而被後世稱之為“繩紋人”,繩紋人面部扁平且極為寬闊,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發極多,在這串群島上生活不知幾萬年,與世隔絕。 盡管過去也偶有外來者從朝鮮、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稱之為“渡來人”,他們雖有更先進的文化,但畢竟形單影只,很快就湮沒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壹艘來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變了壹切…… 在繩紋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來的多是青壯,手持銅鐵武器,高舉著火鳥旗幟,且擁有首領,竟是壹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稱之為“虞夫人”。 不過,這位渡來人的女首領,更喜歡丈夫過去對自己的稱謂。 “虞姬。” 這些早劉季幾個月,登陸扶桑的渡來人,便是徐寧所說,去年搶了壹艘膠東商船東逃的那群楚國殘部…… 他們從東海郡出發,路程比劉季遠數倍,遭遇的兇險也大數倍,除了猛烈的風暴外,還遇上了完全無風的情況。 船壹動不動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靜得像壹杯水,所有的風都停了,大海啞了,周遭無比平靜。 所有東西都腐爛、發黴:水開始發臭,酒變得無法飲用,肉,即使是已經幹燥和煙熏過的,也長滿蛆蟲,船上所有人在高溫之下變得病懨懨的。 不適應航海生活的人死於高燒或痢疾,他門淒慘地死去,只能將遺體投入海中。 帶著這群楚人離開中原的亞父範增,便死於復發的背疽,臨死前痛哭流涕,覺得是自己害了項籍,害了楚國。 他唯壹能補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對待太子建那般,帶著項籍唯壹的子嗣,連同項籍的愛妾虞姬逃離中原,逃離黑夫的魔爪! 範增去世後,虞姬便母憑子貴,成了楚人的首領。 好在風很快就來了,且是西南風,他們帆槳並用,朝著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經歷了最嚴重的危險,也看到了人世間所有的奇跡。 水龍卷風像壹根巨柱,從大海裏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躍出水面,仿佛在為他們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終於發現了陸地,但由於身體過於虛弱,沒辦法選擇壹個安全的登陸點,有人在海浪裏淹死,有人跪伏著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終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們依然憑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戰術,打得來窺探的繩紋人獵手抱頭鼠竄,並順勢向繩紋人的村落進發。 虞姬則巾幗不讓須眉,不但因懷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壹身項羽閑暇時教的武藝: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壹柄,箭無虛發,在渡來人與繩文人的械鬥裏大放異彩,在征服幾個村落後,她已被視為女神壹般的存在。 顯而易見,楚人完成了對這片新陸地的第壹次征服——占領了壹個村邑。 楚人將被稱之為繩文人的土著當做奴隸,稱之為“蝦夷人”——就像楚國先祖在江漢對濮、越所做的那樣,壹切都輕車熟路。 文明,是可以遷移和復制的。 在男人們的構築下,防禦野獸的圍墻取代了柵欄,在村落外圍被興建,田畝也被開辟,船上還剩余的壹點稻種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種子,也開始在這片處子地生根發芽。 而在低矮的蝦夷人茅屋中央,壹座楚式夯土建築拔地而起,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時節,她在這兒分娩,並生下了壹個男孩…… “是項將軍的遺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這天,穿著壹身麻衣的虞姬,抱著三個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帶著眾楚人,對著那些剛建成墳包祭祀,這是亞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犧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為這村子,還有孩子,取了同壹個名。 “郢。” “項郢!” 八百年了,不論楚人如何遷徙,如何淪亡,他們的都城,壹直都叫做“郢”。 從丹陽到鄢,從江陵到鄀,從陳到壽春,變得是地域,不變的是火紅的楚聲楚色。 而現在,楚人的郢,在黑勢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將軍放心,楚國沒有亡。” 虞村長懷抱著越來越健壯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對亡夫發誓。 “赫赫大楚,會在這扶桑湯谷之地,浴火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