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8章 激蕩風雲

　　“賈平安此人堪稱是我士族的大敵。”
　　王氏完蛋了。
　　崔景召集人議事。
　　“新學讓士族經學淪為了笑柄。”
　　失去了高端教育壟斷權後，士族的根基被撼動了。
　　“如今他想作甚？他想清理隱田與隱戶。”崔景語氣平和，“丟失了隱田和隱戶，我士族成了什麽？”
　　沒了高端教育壟斷權和人口田地後，士族只剩下了自己。
　　“老夫仿佛看到了士族轟然倒塌的那壹刻。”崔景看了博陵崔氏的代表壹眼，“只剩下人的士族能做什麽？”
　　什麽都不能做。
　　崔晨說道：“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各家都出了人手，如今長安處處皆是討伐賈平安的呼聲，那些權貴高官也有隱田隱戶，各地大族也有這些，他們不會坐視。皇帝面對這般壓力，他若是還敢鋌而走險，那夫復何言？”
　　眾人都笑了。
　　那笑容陰冷。
　　……
　　長安的溫度很高。
　　“夫人，早上曹二去采買，被人喝罵，差點動了手。”
　　大清早衛無雙就得了個壞消息。
　　“為何動手？”衛無雙放下賬簿。
　　雲章說道：“那些人喝罵，說郎君狼子野心，又說了什麽隱田隱戶。”
　　蘇荷來了。
　　“本來今日有人邀了兜兜去玩耍，可那人反悔了，還說以後和兜兜割袍斷義什麽亂七八糟的。”
　　衛無雙淡淡的道：“咱們家就兩個田莊，莊上的人壹目了然，種出來的糧食除去自家吃之外，盡數捐給了養濟院。”
　　雲章說道：“夫人，郎君在貝州把清河崔氏的姻親壹家子全給端了，那些人說郎君這是要做帝王的鷹犬，把天下人全得罪光了。”
　　蘇荷冷笑，“打死隱戶之事為何無人說？王氏覆滅卻紛紛湧了出來，壹句話還是做賊心虛……”
　　雲章苦笑，“夫人，此事可大可小，郎君也沒來書信……”
　　“因為他信任家中。”
　　衛無雙說道：“賈家有兩個莊子……”
　　……
　　“貝州那邊賈平安勢若瘋狗，崔氏那邊怒不可遏……”
　　盧順載覺得這事兒真的奇葩，“隱田隱戶之事自古有之，他賈平安這是想作甚？標新立異？”
　　盧順珪幽幽的道：“有了隱田隱戶，士族才讓帝王忌憚。有了隱田隱戶，戶部的賦稅只會越來越少……最終朝中無錢糧可用，妳覺著如何？”
　　盧順載下意識的道：“那和我等有何關系？”
　　盧順珪淡淡的道：“若非妳是老夫的兄弟，此刻壹杯茶水便是妳的送別！”
　　壹杯茶水被盧順珪潑在地上。
　　盧順載這才想起這位兄長當年的特立獨行，訕訕的道：“如今長安討伐賈氏的呼聲越發高漲，賈氏閉門不出，可見心虛……”
　　盧順珪冷笑，“賈平安領軍廝殺時，妳還在吟詩作賦，高談闊論。”
　　“阿郎！”
　　盧順珪的老仆進來，“賈氏有人去了戶部，說是賈氏就兩個小田莊，如今全數交給戶部……戶部官吏已經要瘋了。”
　　“呃……”
　　盧順珪都楞住了。
　　“交還田地……那不是皇帝的賞賜嗎？”
　　“是，賈氏的人說，趙國公有俸祿，足夠壹家花銷，要了田地來不過是錦上添花。可民間許多百姓卻苦於無田耕種……賈氏的錦上添花卻是別人的雪中送炭，如此，賈氏有何顏面留著那些田地？全數交了。”
　　盧順珪：“……”
　　良久，他說道：“這是釜底抽薪！”
　　……
　　帝後也得了消息。
　　“平安的那個娘子果然殺伐果斷，遇到這等事不是說四處求援，而是果斷出手……”武後笑的很是輕蔑，“賈氏的錦上添花卻是百姓的雪中送炭，誰無恥？那些人可還敢站出來義憤填膺？”
　　皇帝淡淡的道：“這便是輿論戰。”
　　武後不解。
　　“這是妳那阿弟教給五郎的東西。”皇帝幽幽的道：“朕在想……朕百年後那些臣子面對五郎這等帝王會如何？可會想吐血？”
　　壹個精通輿論戰的帝王，壹個屁股坐在百姓那邊的帝王……
　　王忠良覺得要變天了。
　　……
　　長安城中的紛擾仿佛被誰按下了暫停鍵，竟然壹下就安靜了。
　　杜賀帶著人從戶部回來，在路上被堵住了。
　　“誰無恥？”
　　“自家吃的腦滿腸肥猶自不足，恨不能敲骨吸髓，把百姓榨幹。來，有本事就沖著耶耶的腦門來。”
　　前方十余怒不可遏的男子默然避開。
　　老夫竟然有如此威勢？
　　他發現那些人齊齊看著自己的後方，就回頭看去。
　　壹隊騎兵正在看著那些男子。
　　“駕！”
　　騎兵往城門方向去了。
　　有人說道：“這是去河北道的方向。”
　　隨即壹記炸雷來襲。
　　朝堂上，皇帝久違的出現了。
　　“朕聽聞隱戶被人打死無人過問，心中不安。隱戶也是大唐百姓，為何要受此磋磨？”
　　皇帝目光炯炯，竟是少有的犀利。
　　“擬詔書，從今日起，隱戶出首，可重上戶籍，為良民。可授田，可從軍！”
　　長安城被這記炸雷砸懵了。
　　賈家，衛無雙的母親正在嘮叨。
　　“妳看看妳，把田地繳還戶部看似出了氣，可外面多少人恨死了妳，皇帝也不說話，就看著賈氏頂在前面……”
　　“夫人。”
　　雲章進來，面色凝重的道：“陛下剛下了詔令，從今日始，天下隱戶可重上戶籍，為良民，可分田地……”
　　長安城不知多少人家在詛咒叫罵。
　　“那人早該死了！”
　　“那病竟然還不發作，說什麽瘤子，那便炸了吧！”
　　“他這是要斷咱們的根吶！”
　　這是咒罵皇帝的壹群人。
　　有人說道：“可長安城中萬歲之聲響徹雲霄！皇帝的威望從未如此高過，先前老夫在東市聽到百姓說，說只需皇帝壹聲召喚，不論是去哪，皇帝指哪他就去哪，誰要動皇帝他就和誰拼命。”
　　……
　　河北道震動了。
　　這裏是士族的大本營，大小士族加起來數十家。
　　“河北士族在胡人南下後紛紛出仕，不是他們不想跑，而是跑不了。”賈平安分析著河北士族的情況。
　　“河北士族在魏晉時並非顯赫，真正顯赫的士族都跟著司馬家南渡了，河北士族跟著去作甚？跟著去被排擠？”
　　賈平安笑道：“可士族和司馬家都是爛泥，結果反而是北邊的胡人越發坐大了，於是出仕胡人的河北士族愈發的強盛……若是司馬家當時能逆襲，那麽河北士族今日就是落水狗，人人喊打。可最終卻是……太子別撇嘴。”
　　李弘沒法不撇嘴，“舅舅，妳這般說的……我家也是胡人了。”
　　“胡就胡吧。”賈平安說道：“河北士族就是靠著胡人成了當世顯赫。他們的能力自然當世壹流，可他們抱著正統的牌子的模樣卻讓人發噱。”
　　李弘不想和他說話，就轉個話題，“舅舅，崔氏的隱戶不好弄。那些人如今雲集清河，若是強行動手清查隱戶隱田，貝州會亂，弄不好河北道也會亂。”
　　到時候可不是阿娘吊打這麽簡單，阿耶會暴跳如雷。
　　“我在等。”
　　“等什麽？”
　　“等風雲動。”
　　……
　　河北道的隱田和隱戶多如牛毛。
　　後世關於大唐隱戶的數目爭論頗多，最多的壹種說法是三成隱戶，也就是說壹百萬人中有三十萬人是隱戶。這些人不在大唐的戶籍中，他們創造的財富歸於那些上等人。
　　烏沖就是崔氏隱戶中的壹員，壹家子都是。
　　這壹日他在田間勞作，兩個男子路過討水喝。
　　“喝吧。”
　　烏沖拿出了陶罐。
　　至於水囊……那玩意兒他買不起。
　　兩個男子喝了水，順帶坐下歇腳，和烏沖說了些田地裏的事兒。
　　“日子不好，僅能果腹。”
　　烏沖嘆息。
　　壹個男子說道：“我家也難，不過最近朝中出了個詔令，說是能移民去安西和南方，五年免稅呢！還建造學堂，比關中還多，各地官府還得優先錄用移民的子弟……”
　　烏沖羨慕的眼睛發光，“可我是隱戶，沒有戶籍。”
　　男子詫異的道：“妳不知曉嗎？陛下垂憐隱戶艱辛，才將下了詔令，隱戶只需去報官就能重新上戶籍，成為良民……”
　　烏充：“……”
　　“還有，成為良民不但能移民，還能分地……”
　　“竟然能成為良民？”烏沖楞住了。
　　“對，沒錯。”
　　烏沖喃喃的道：“竟然還能成為良民？成為良民就能分地，還能移民，安西多好？南方他們說到處都是良田……”
　　廣袤的田野上，那些男子三三兩兩的到處轉悠，把話傳的到處都是。
　　……
　　“賈平安依舊沒動靜。”
　　崔景愜意的喝了壹口茶水，“河北道如今都在等著他動手，但凡他敢動，咱們的人就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別小看了士族，河北道數十家士族聯手能讓大唐顫抖，這股子力量能摧毀壹切。”
　　……
　　“我去城裏采買。”
　　烏沖今日提早回家，隨後交代幾句，說是進城買些東西。
　　他準備進城去打聽關於隱戶的消息，可剛到城門外，就見壹群人圍在那裏，有人在大聲的喊著。
　　“……這是什麽意思？就是說陛下覺著隱戶可憐，於是詔令天下，但凡隱戶主動向官府通稟自己的身份，願意壹家子成為良民，那麽各地官吏必須照辦，但凡誰敢陽奉陰違，但凡誰敢阻攔……壹律流放三千裏，遇赦不赦！”
　　流放三千裏壹輩子？
　　這個代價誰願意承受？
　　壹群人傻眼了。
　　烏沖躲在後面，彎著腰小聲問道：“若是主家阻攔呢？”
　　“主家阻攔妳不會偷偷跑？難道主家還能整日盯著妳？或是整日把妳壹家子關在村裏。”
　　是哈！
　　悄然帶著壹家子去官府……隨後變成良民，隨後移民，遠離主家。
　　妙啊！
　　烏沖悄然轉身回去，與此同時，十余人也是如此。
　　當日烏沖壹家子都消失了。
　　“人呢？”
　　崔氏的管事怒氣沖沖的把門踢開。
　　“烏沖！”
　　“人沒了，家中值錢的東西都沒了。”
　　壹群豪奴面面相覷。
　　“這是……逃了？”
　　剛開始只有壹家，可第二日卻跑了十余家。
　　接著就壹發不可收拾。
　　崔景接到了消息。
　　“阿郎，家中那些農戶紛紛出逃。”
　　“老夫知曉。”崔景瞇眼，額頭上三道皺紋擠在壹起。
　　“皇帝弄了個詔令，給了隱戶成為良民的機會，還能分田地……這是軟刀子！”
　　崔晨憤怒的道：“那些隱戶聽到這等消息，哪會不動心？移民免稅五年，子孫優先錄用，就算是看不上免稅五年，可子孫優先錄用誰不動心？辛辛苦苦壹生，所為何來？不就是為了兒孫？”
　　這壹招直接打了七寸上。
　　“怎麽辦？”
　　這個問題很緊迫。
　　“那些隱戶壹心想著出逃，他們逃了，崔氏的田地誰來耕種？沒了收成，沒了人口，哪來的崔氏？”
　　壹個老人咳嗽著，“要攔住，要殺雞儆猴！”
　　崔景點頭，“出動家中的人手，攔住！”
　　有人說道：“難怪關隴當年要握住軍權，沒有軍隊在手，帝王才會鋌而走險。”
　　……
　　“烏沖壹家子在城中呢！我前日看到了，壹家子都跟著往安西去，笑的……我這輩子就沒見烏沖笑的這般暢快過。”
　　“真是成了？”
　　“成了，我還追上去問，烏沖說壹家子悄然跑去了官府，隨即就有人帶著去問話，上戶籍，接著就說了大唐如今還能分田地的地方，好些地方……烏沖選了安西，說是能遠離崔氏。”
　　“那咱們呢？”
　　壹群人躲在壹戶人家中低聲說話，大晚上黑麻麻的，連對面的人都看不清。
　　有人在咳嗽，隨即捂著嘴。
　　“崔氏今日來了好些人，說是誰敢跑就打斷腿，打斷壹家子的腿。”
　　“可……可上次王氏的人也是這般叫囂的，最後卻被趙國公抄家，全家涉及馮五案子的全數被打斷了腿。”
　　“對了，王氏的隱戶全數成了良民，王氏的田地大多分給了他們。”
　　“嘖嘖！”
　　“崔氏就是神靈，別癡心妄想。”
　　“那咱們就跑。”
　　“對，跑。”
　　“如今外面有了學堂，百姓家的孩子也能去讀書，還能科舉。就算是為了孩子，咱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好！”
　　“那就明日跑。”
　　……
　　第二日，村子裏的炊煙升起來格外的早。
　　家家戶戶都做好了早飯。
　　“多吃些！”
　　往日做飯扣扣索索的母親今日卻大氣磅礴，竟然還放了久違的油脂，孩子們吃的眉開眼笑。
　　吃完飯，大人背上包袱，拿著鋤頭鏟子，大些的孩子拿著菜刀，背著小包袱。
　　壹個孩子問道：“阿耶，我們去哪？”
　　男子回頭笑道：“阿耶帶著妳們去尋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地方。”
　　壹縷陽光出現在前方，照亮了壹家人的臉。
　　壹家子出門，只見左鄰右舍都出來了。
　　眾人相見都是壹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憧憬。
　　眾人緩緩往村口去。
　　“這是要去哪呀？”
　　壹群人堵在了前方。
　　為首的便是崔氏的管事。
　　他的身後還帶著十余大漢，人人手中都拎著大棍子。
　　管事上前壹步，“都滾回去。”
　　隱戶們都慌了，紛紛後退。
　　“阿娘！阿娘！”
　　“阿耶……”
　　孩子們在嚎哭，婦人在飲泣。
　　“回去！”老人在喊。
　　“這是崔氏，咱們得罪不起！”
　　管事獰笑道：“誰不滾？”
　　壹個男子退後慢了些，管事指著他，“打！”
　　幾個豪奴沖上來，把男子抓住，隨即壹頓毒打。
　　“別打了！”
　　男子的家人開始畏懼，後來見豪奴們拎著棍子狠抽，就沖上去阻攔。
　　“壹起打！”
　　管事瞇眼看著那些人。
　　他需要壹只雞，男子壹家子正好。
　　打了雞，那些猴可還敢亂跑？
　　“打……斷腿！”
　　他剛開始想喊打死，但突然抽了壹下，改成打斷腿。
　　賈平安就在清河縣，在這個時候打死隱戶，那個殺星會不會借此發難？
　　豪奴們拎起棍子，獰笑著。
　　“救我！”
　　婦人趴在孩子們的身上，老人伸手去阻攔……
　　大人慘嚎，孩子慘嚎……
　　“誰敢冒頭？”
　　管事冷冷的道：“這是崔氏，能碾死妳等壹家子就如同碾死壹群螻蟻！”
　　誰敢冒頭？
　　壹群隱戶有人膽怯往後縮，有人握緊手中的鋤頭，卻不敢上去……
　　壹個哇哇嚎哭的孩子突然嚷道：“阿耶，我要讀書！”
　　……
　　現場突然安靜了下來，那壹家子的慘嚎仿佛都被屏蔽了。
　　“我要讀書！”
　　那個孩子喊了幾嗓子，隨後嚇得躲在母親的身後。
　　他的父親喘息著，眼珠子都紅了。
　　“我……我可以壹生為奴，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我要他讀書，去科舉，去和那些人並肩而行……”
　　他高舉鋤頭，“我要出去！”
　　管事獰笑，“這裏還有壹個，打！”
　　那些大漢舉著棍子沖過來。
　　壹個老人哆嗦著喊道：“打死我等無事，護著孩子們出去！”
　　瞬間所有的大人都動了。
　　鋤頭，鏟子，棍子……
　　各種武器飛舞著。
　　那些豪奴剛開始自信滿滿，可甫壹接觸卻被打的慘叫連連。
　　連婦人都咬牙切齒的揮舞棍子或是鏟子。
　　“讓路！”
　　他們只想著為自己的兒孫打出壹條路來，哪怕自己倒在這條路的路口。
　　“救命！”
　　壹個豪奴被打斷了腿，壹瘸壹拐的讓外蹦跳，面無人色的喊著。
　　“救我！”
　　那些大漢被打倒在地，管事甚至看到壹個五六歲的孩子拎著石頭在拍豪奴的腦袋，壹邊拍壹邊落淚叫罵：“叫妳打我娘！”
　　壹群大漢不過片刻竟然全軍覆沒了。
　　這些隱戶扶著自己受傷的親人，緩緩逼向管事。
　　管事退後壹步，“妳等要作甚？要作甚？這是崔氏，回頭報官弄死妳等！”
　　隱戶們不說話，但管事卻發現不對。
　　這些以往看到自己都會點頭哈腰的隱戶，此刻竟然把腰背挺的筆直。
　　“他們不給咱們活路，那就拼了！”
　　壹聲喊後，管事被亂棍打倒。
　　“點火燒了。”
　　整個村子都被點燃了，聞訊趕來的豪奴們被隱戶打的落花流水。
　　這樣的場景在清河處處可見。
　　崔氏亂了。
　　那些豪奴壹批批沖去鎮壓，隨後壹批批有去無回。
　　“那些賤狗奴發狂了，他們正沖著這裏來。”
　　崔氏跑了。
　　整個崔氏大宅子空無壹人。
　　“莫要放火，那是違律，咱們本來有理，縱火搶掠就成了賊人！戶籍沒了，兒孫也成了罪人！”
　　貪婪在最後關頭被拉住。
　　壹群群隱戶在城外集結。
　　“入籍！”
　　呼喊聲撕破蒼穹，激蕩風雲。
　　賈平安和太子就在城頭看著這壹切。
　　“當百姓願意去做壹件事時，什麽都擋不住，大軍擋不住，權勢擋不住。”賈平安倍感欣慰。
　　李弘說道：“唯壹能擋住的法子就是站在他們壹邊。”